像只受惊的小兔,连忙转过身,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嘴巴张了张又闭上,又赶紧蹲下去捡起锅子,然后拿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喃喃说:
“我……呃,那个……嗯,我……”
“是你!”看清流理台前站的女孩,陈志成脱口叫出来,睁大眼,惊讶又不相信。
“啊,嗯,是我……那个……我……”那女孩胀红脸,结巴又吞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突然低下头,从口袋掏出一百块钱,双手捏着伸直双臂递到陈志成面前说:“这个,我……我是来还这个……呃,钱的。”
“还什么钱?我不是说不必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怎么进来的?”并不去接那个钱。
女孩有些尴尬,伸直双臂站在那里,缩也不是,再递往前也不是,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讷讷地,又结巴说:“我……我……我……”
“怎么回事?”陈秋夏用手肘撞撞她小叔。“你朋友吗?小叔。”
“我怎么知道。”陈志成抓抓头发,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可乐,仰头咕噜喝了一大口,才揩揩嘴边的水渍,一屁股坐下来,没好气说:“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叫谢婷宜。”那女孩听他这么说,连忙开口。陈志成抬头望她一眼,她又呐呐地低下头。
陈志成没好气继续说:“昨天我卖了一张票给她,她钱不够,我想电影快开始了,不卖也是赔钱,就半卖半送给她。她硬要还我钱,我都说不用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摸过来的。”
“就这样?”陈秋夏吊吊眉。
“不然还能怎么样?”小叔白她一眼。
“那个……对不起,擅自闯了进来。”谢婷宜红着脸,深呼吸口气,鼓起勇气,一鼓作气说出来。“我到戏院那里去找你,没看到你,卖水果的阿婆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所以我……啊,我有敲门的,但门没有关,所以我就——”
“看吧!你又忘了关门!”陈秋夏不防叫起来,埋怨她小叔。
“罗嗦!”小叔抵赖不肯爽快承认粗心大意忘了关门。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谢婷宜大声道歉。两个人吓一跳,齐齐看她,她又红红脸,讷讷说:“我不应该随便就进来,应该在外头等的。对不起,都是我太随便了,还随便清洗那些碗盘锅子……呃,我只是想帮个忙——啊!对了!”连忙把放在流理台上的一袋东西放在桌上,说:“这是我跟阿婆买的水果,还有我自己做的寿司,请你们收下。”
“啧,那个死老太婆,为了卖点水果,就把我给卖了。”陈志成啧一声,有点不满,可也不是很认真,更像嫌麻烦。
女孩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上,尴尬不安,却又矛盾地一副“勇往直前”、“达到方休”的决然表情。
看样子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克服了极度的羞怯与不安,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做出这些来的。陈秋夏看看她一脸无所谓的小叔,又看看胀红脸的女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一个温室成长的乖乖好女孩,阴错阳差不该地撞识一个不负责任的浪子……也就是她小叔啦!
女孩看起来大概大她三、四岁,一看就是个文静内向、好人家出身的乖宝宝,但这样的人,一旦认真起来,才更不顾一切、坚持决绝吧?
内向的人,一大胆起来,往往更令人咋舌。
“啊,我不管了。”这种人,陈志成不但没辙,而且应付不来。
“啊,这个——”谢婷宜连忙拎了那袋寿司追过去。“还有,请你把钱收下——”
陈志成逃瘟疫似,忙不迭溜了出去。谢婷宜被丢在门口处,尴尬地回头对陈秋夏怯怯地笑一下。
“我小叔都那么说了,你还是把钱收回去,至于水果和寿司,就谢谢了。”说着,陈秋夏提提手上的塑胶袋,表示“不客气,她收下了”。
星期五的晚上,电影院前大排长龙,隔些距离可以看见她小叔忙碌又有点鬼祟地在人龙中穿梭,时而靠近排队的人群,比画着什么。很多人不理他;有些和他简短交谈一两句,然后达成协议似交换什么;更多人闲闲看着。
“不可以。这个钱我应该付的。”谢婷宜摇头,很坚持。“他……呃,我是指陈先生很辛苦,我不能占这个便宜。”
她能占一个卖黄牛票的什么便宜?顶多做白工,或损失一张票的本钱。
“小叔已经说不用了。”那样的损失不算太大吧。这些年真要感谢好莱坞给他们赏饭吃。
“不行的。”谢婷宜还是很坚持。
陈秋夏想了想,耸个肩。“算了,你硬要给,我就不客气了。”将钱塞进口袋里。
“那……嗯,今天真不好意思。”谢婷宜朝陈志成方向望一眼,眼眸赶紧又垂下。“我可以再来吗?”
“啊?”
“我可以再来吗?”谢婷宜鼓起勇气重复一次。“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帮点忙。我对自己的手艺有点自信,我可以帮你打扫炊煮什么的。”一口气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殷切地看着陈秋夏。
这太夸张了吧?陈秋夏看着她,略略蹙眉。
小叔到底对人家施了什么魔法?
“你到底看上我小叔哪点?”她突然开口。
“啊?不——呃,那个,不是的!”谢婷宜被问得猛然一qi书网-奇书楞,红着脸摇头又摇手。“不是的,我只是……那个……呃——”
看谢婷宜的穿着,白衬衫,米色打褶裙——打褶裙!这年头还有人穿打褶裙!加上浅米色的软皮鞋,浅色丝袜,都像出自保守中上的家庭。陈秋夏老气的吐口气说:
“你还在念书对吧?”
“嗯,××大学,”顿一下。“四年级。我看起好像很小,但其实不小了,比你大很多——”
“也不过就三、四岁。”果然!×大是有名望的学校。“我小叔只有高中毕业。你家里会让你跟一个高中毕业的男人来往吗?”
“这是我的事,跟我家没有关系——”谢婷宜急切脱口。又讷讷起来,“呃,我是说,我的意思是,陈先生他人很好,我希望……嗯,我是想——呃,”停顿下来,又红脸。“我可以再来吗?起码,让我做个晚餐,表达我的心意……”
“随便你吧。”她那么爱煮饭炒菜就随她吧,她乐得省事。
“真的?”谢婷宜抬起头。
陈秋夏耸个肩。“其实我挺讨厌煮饭的。”
“谢谢!”高兴得又红起脸。“我会再来的!”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纯情会脸红的人……古董哪!
她转开头。谢婷宜朝人龙的方向离开。目光顺着人龙的序列缓缓扫到尾,陈秋夏就看到她小叔,正耸着肩靠向一家人。一个男孩——先前街道上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她看到他全家,她猜是他父母,衣着光鲜,站着那里便有一股沉稳的气息。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和另一对中年男女,约是她父母。女孩大约跟她同年纪,但人家皮肤白皙,娇丽鲜艳,像朵玫瑰。
她走到一旁,看小叔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其实讲来讲去也就那两句——向他们兜售电影票。女孩身旁那优雅的女仕,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教养让她不表露出来。小叔不厌其烦地鼓吹,但他们不为所动。
内心被什么锥刺着,有种匍匐在地的卑微。
她遥遥望着那男孩背对的身影。是哪一年,她好像也曾这样无声望着?哦,是了,小学时,老师要大家背书,她的号码就排在他后面……
突然,他转过头看来,看到她。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定在那里。
但她没有茫了知觉,还看到小叔往人龙的中间靠去,惹人嫌地被拒绝、被忽视……
她也看到他朝身边的中年男女说了什么,然后笔直走过来。中年男女审视的目光朝她的方向望了一会,然后有教养地收了回去,并不虎视耽耽。
“嗨。”没想到会这样遇到。那之后他又去找过她几次,后来她搬家,扑了空,就失了音讯。
“嗨。”果然是他。虽然他长高了很多,她毕竟没认错。
“也来看电影?”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不算太努力。不够。那时他还太年少,他的努力不够使他将断了的线牵系。
“找人。”
他顿一下,终是没过问。他记得当时那一直哄她别哭的男人,所以突然才回头。希望什么吧。
“我小叔。卖黄牛票那个。”不是没有难堪。但她看出他轻微那一顿。
他点个头。“你好不好?”
他们同年,但忽然间,他有了种可靠的成熟。
“还好。”这几年她小叔很努力,没有让她饿着。即使她小叔不够努力,肇事的人赔偿的一点钱也够他们生活,还有她父母那卑微的少得可怜的劳工保险。
“你现在——”
“明辉!”没能够把话说出来,像朵玫瑰的女孩跑了过来。
想说的话便顿住了。
“你朋友?”女孩有张嫩红娇美的容颜。她想的果然没错,她看女孩熟而亲密地站在他身旁。
“她是陈秋夏。”
“陈秋夏?我就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女孩娇媚的笑容下有种似稳似现、她似曾相识的柔弱甜美。
“她是王小妮。记得吗?她小学毕业后就移民到国外,暑假才回来。我后来才知道她阿姨跟我妈是好朋友。王小妮回来就住在她阿姨那里,有时我们跟她阿姨他们就一起晚餐,偶尔参加一些艺文活动。”徐明辉淡淡解释。
王小妮?哦,是了,只要那样轻轻一哭,就总是有很多人围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