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夜静谧,只有蛙虫时断时续地叫着。夜漏点滴推移时辰,不过多久便有晨光若雾,浅约淡至地从天窗透进来。
柴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我与苦离互看一眼。门吱嘎一声开了,老鸨带着两个白衣人站在门口,瞥我一眼,对苦离道:“莫说干娘没劝过你,当时刀光剑影的,我可是冒着自身安危上前让你少过闲事。”
苦离冷哼一声,“做贼的喊抓贼。”
老鸨也不生气,瞧了瞧我,笑道:“玉面公子霍回箫?”
我回敬一个笑容:“正是在下。”
“你运气倒好,把软爷给忽悠了回去。”
我抬手指了指屋顶,又笑道:“善人天佑。”
“谢老天不如谢我。”老鸨冷嘲热讽,“本来你就是个幌子,瞎掺合一通就算了,我也没打算取你性命——”她拖长尾音,又斜眼瞟着苦离,“偏偏这丫头要出来救你。柴房里关你们一夜,改明儿弄出去也就算了。你俩倒好,敲晕了醒得早,一聊把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聊了个遍。”
苦离咬咬嘴唇,“我早该想到,你定然支人在门外偷听。”
老鸨甩了甩手里的丝巾,啧啧叹几声:“干娘也舍不得你。莫说你爹去世后,你一人在这倾城楼也算出劳出力。可是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撞上这桩子事儿,就别怨干娘无情无义了。”
苦离面沉如水,竟有些凄清。我心中气不过,慢条斯理地念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肯我顾。”
老鸨顿时气得满脸胀紫:“你含沙射影说谁呢?!”
我指着角落里恰巧窜出来的一只耗子:“它。”顿了顿又笑道,“倒是跟你挺像。”
老鸨双目圆睁,猛吸几口气,方才冷笑着对苦离说:“你倒是交了个好友,把你往死路上逼。”说着又走近几步,斜睨着她道:“干娘早就教过你,女子要谨言慎行施妆戴粉,你成天穿着这破烂衣服,说话做事好逞强,这下好了,到死都没有一副好模样。”
苦离面色铁青,愤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就交定了这个朋友,怎样?!”
老鸨神情一怔,笑道:“这可是第一次见你主动跟公子示好。不错,临死还能看上一个。我以为凭你这大大咧咧的个性……”
我冷然打断她:“大大咧咧怎么了?如你那般做作,成天嗲声嗲气阿谀逢迎,充其量也就从□□升任到妓院老鸨。”
老鸨登时气得浑身发颤,又猛吸几口气,一边抹胸一边喝道:“来啊,把他们俩给我扔进湖里喂鱼!”
白衣人正欲上前缚住我和苦离。我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淡淡道:“我自己走。”
苦离也跟着站起来,余光落在我身上,我微微点了点头。
走至门口,我一摸腰间,“咦”了一声:“怎么不见了?”
老鸨皱起眉头看我,苦离问:“什么不见了?”
我慌忙四下望去:“我爹给我的家传玉佩。”
趁老鸨与白衣人未反应过来,苦离回头一看,指着那堆稻草问:“是不是那个?”
果然有一块白如凝脂的玉佩在稻草之上,我喜道:“就是它。”转身便去取。
我弯腰去拾玉佩,余光瞥见苦离悄然移到老鸨身边,左手紧紧握着。千钧一发,我猛地抱起一堆稻草,朝老鸨与白衣人扔去。苦离同时也打燃手里的两个火折子,投向那堆稻草。
只见一个燃起的火球着在自己身上,老鸨与白衣人惊慌失措。
苦离大叫一声“快走!”迅速抓起我的手腕,朝后院隐秘的洞口跑去。
事发突然,倾城楼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一路七拐八折,苦离抡倒几个不算厉害的打手,这一路逃跑倒出奇的顺利。
倾城楼后院的洞口连着一条小巷。巷口是永京城的白河,沿河过了断鹊桥,斜穿三条街,便来到临河客栈。
此时已经正午。阳光毒辣,路人摩肩接踵,汗水淋漓。火轮高吐,白灿灿的日晖晒得人睁不开眼,我站在客栈门口,弯腰猛喘着气,想起这一路逃来,竟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苦离边喘气边望着我,嘴角也荡起酣畅笑意,却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得直拍门柱:“痛快,真痛快!我活了十八年余,从未遇过这般惊险刺激的事情。”我又回想了一番,笑得愈发上气不接下气。再看苦离,也是与我一样。
俩人跟疯子似的,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只顾着嘻哈大笑。
这一日,夏光熠燿,街巷纷扰,流离世间逢知己,青春年少千金酬一笑。
苦离捧着笑疼的肚子,在石阶上坐下,问道:“牺牲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你也不觉可惜?”
我抬了抬眉毛,乐道:“若能像今日这般痛快,就算牺牲十尊羊脂玉雕的佛陀,我也二话不说。”
苦离道:“也亏得你想出的馊主意,点火烧人。”
我上前拍拍她的肩,也损一句:“你倒也狡诈,原来藏了三个火折子。逃出没两步,又往老鸨身上招呼一个。”
苦离抿嘴笑望着我,稳了稳呼吸,道:“你不是说要回客栈拿包袱。我们快些进去,若真被追到,难保还有这次的运气。”
我点点头,随即入了客栈。
8
随身衣物,茴花钗,红荷包,青凉观的名册和心法。苦离在一旁看着我整理包袱,奇道:“原以为你这么急着回客栈是拿银子,结果是这么些东西。”
我系上包袱,将发钗与荷包放入袖囊中,“这钗子与荷包是我娘留给我的。”想了想,又问:“你从倾城楼逃出来,以后去哪里?”
苦离耸耸肩:“管他呢,天大地大,到处看看也好。”
我欣喜万分,“我也想四处走走,看看这江山天下,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苦离眼神闪动,上下打量我一番,却道:“看你锦衣玉食出生,又是女子,怎会落得离家出走?”
我半开玩笑道:“怎奈我生性不羁,体息不畅,又顽皮惹事,家父大怒,让我出门体验一番。”说着又拍拍包袱,“刚刚有本册子是青凉观的心法。本来有个道士要带我去,结果却与我走散了。”
苦离问:“青凉观在哪里?”
我道:“姬州。左右我们无处可去,不如一起去姬州看看?反正老鸨跟姬州姬家走得近。”
苦离怔了一下,即刻会意,点头笑说:“也好,倾城楼跟姬州有瓜葛,险中求安,干娘即便要追也料不到我们去了姬州。”
说着两人就要出发,刚走到门口,却听一声轻响,一块手指大小的玉石落在地上,水龙飞天图腾,下系青丝穗。
我不由吸一口气,“这块玉……”
苦离弯腰拾起,抹了抹玉石上的灰。无奈看了看脖间断裂的旧绳。
我即刻将包袱打开,找了一根红绳给她,笑道:“这样的玉石是腰坠,你却贴身挂在脖间。”
苦离用红绳穿了水龙玉,往脖间一系,也笑说:“你刚才想问我这块玉从何而来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水龙图腾的玉,非官家不可有。”
“我养父的。”苦离说,“其实也不全是。我九岁时,在倾城楼遇见我养父和一位公子。我站在旁边盯着他们看,那公子本来要把玉石送给我养父,结果就转送给我。”
“你养父是朝官?”
苦离点点头,吁口气又道:“我娘是倾城楼的一个姑娘,与我养父有一段情缘。我养父收养我后,几年后却遭了劫。他留了条性命,又辗转将我带回倾城楼。没过多久,他与我娘先后去世了。”
她的脸上倒是云淡风轻。仔细想来,也是一段凄惨的往事,其中更有出入与隐瞒,但我并未细问。谁没有点事藏着掖着,不说出来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没必要。事情多了就泛苦水,苦水多了就泛矫情,而我霍小茴最忌讳矫情。
我道:“没事儿,以后咱俩踏歌而行,活得好好的,你养父娘亲若泉下有知,肯定也开心。”
苦离笑道:“你遇到再困难的事也往好处想,一往无前的样子,这点好。”
我蓦地想起另外一件事,又问,“怎么倾城楼里还种着茴香花?”
“你倒挺在意那星黄小花。”她神情诧异,“那是暖菱种的,倾城楼也就她有这份闲心,其他的石头姑娘们都忙着招揽客人。”
说起石头,我忽然狐疑地望着她,“听珊瑚说,倾城楼里的姑娘名字都是石头,越好的姑娘名字越宝贝,反之亦然。据说有一个姑娘,跟老鸨有干亲,原先叫做沙泥……”
我还未说完,苦离笑意尽失,满脸写着“哪壶不开提哪壶”七个大字。我又道:“苦离这名字不好。”
苦离哼了一声,怒道:“怎么不好了?难道要改回叫沙泥么?”
我笑了笑,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她的名字,又在“苦”与“离”的旁边各写了两个字,说:“呐你看,清苦,离分。这是说你一辈子又穷又凄惨。咱们不是说好要开开心心踏歌而行么?”
苦离惊道:“那怎么办?”
我低头沉吟片刻,灵光一现:“有了!”遂把桌上的四个字抹去,又沾了点茶水,写了两个字。
“行了,把苦离两个字改改就好了。”
抬眼见苦离一脸疑惑不解,我解释道:“这个楛字,是楛树的楛,楛树皮粗糙,不精细,刚刚好称你平日不梳妆穿补丁衣服,不辨男女的模样。”
苦离的脸色瞬间变青,刚要发作,我慌忙拦住,“哎哎,等我说完再狂躁。”于是指着那个“璃”字,又道:“这个字呢,琉璃为意,预示四彩流光灿若夏阳。你看,从楛到璃,不就是说从今往后,你会越变越好么?”
半晌无话,苦离面色微红,双眼眨巴了几下:“谢,谢了。就叫楛璃吧。”
“哈,那你决定用了?”我欢喜之至,随即又是一声长叹,“想我晃荡十八余年,家中兄弟三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与他们同学,样样不及。今日倒像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原来才华这玩意儿,关键看衬托物是谁啊。”
楛璃愣住,脸色再一次变得铁青。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开玩笑呢。”随即又从包袱里掏出青凉心法,递与她:“以后你我也要同甘苦共患难,这本心法我每日翻看,觉得心气顺畅。见你有些功夫底子,不如也读一读?”
楛璃迟疑了一下,道:“我只学了功夫,没有练过气息。”
我惊道:“这是为何?”
楛璃道:“我跟着养父那几年,也就略略学会认字与三两本诗书。他虽有武艺,却只教了我一点五行盾术,说可以卖艺糊口。那些招式,都是我偷偷跟着学来劫富济贫的。”
她的语气起初有些凄清,说到劫富济贫,倒是一副侠客气概,得意非凡。
我愣了愣,只觉这身世可怜又凄苦。然则世间不幸者为多,真正可悲的是那些只会顾影自怜之人。我笑道:“那也无妨,你我同生共死一场,也算生死之交,这便是天大的好事。”
楛璃听了我的话,也扯起嘴角,潇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