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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瑛朝把神州分为二京十八州。三十年前,蛮子入侵神州,战况惨烈,平宗帝为震士气,御驾亲征。得胜归来后,将自己的亲信梁脩太师,以及南面的通京城与七州分给了自己浴血沙场的好友,第一任禹王越伯央。
二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平宗帝是铁血汉子,曾誓言要共治天下。越伯央也是忠心耿耿之人,倾尽一生为瑛朝鞠躬尽瘁。然而他死后,第二任禹王越明楼却是野心之辈,逐年减少对朝廷的进贡,大兴土木,内招贤臣,颇有与瑛朝平分天下之势。
次年,平宗帝死,儿子平炎帝生性懦弱毫无主见,镇不住南面禹王。朝中大臣见状纷纷自立党派,我爹与战功显赫的廖通投诚华亲王。
华亲王是平炎帝的兄长,本身是个谦和之人,然而他的儿子英长泣却起了谋权之心。又过了几年,英长泣承袭了父亲的封号与兵权,羽翼渐丰。
最初朝堂之上还有几个有势力的大臣拥护平炎帝,其中以龙飘将军朱砚文为首。然而六年前的叛乱,我爹与廖通一文一武合作极其默契,权谋之下,备好的大军竟未动一兵一卒。
那年英长泣仅二十有三,于一夜间扣禁先帝,称帝尚扬,改国号为落昌。除了几个受牵连的大臣,天下祥和喜庆地历经一次改朝换代。
越明楼投机取巧抓住这个机会,托辞说“禹王世代忠于瑛朝,而今前朝覆灭,乱臣贼子当道,自己无法置之不理”,遂起兵攻陷两州,将爪牙伸向横跨神州的芸河。
于是英长泣换国号的同一年,越明楼也称帝文惠,改国号为恒梁。
至此以芸河为界,天下二分,各拥九州一都。
沄州在落昌南面偏东,人杰地灵,依傍芸河。数条蜿蜒水道纵横交织,汇聚芸河东流入海。
数年前瑛朝还未分裂之时,芸河之上,船只往来密布,连同神州南北。可惜落昌恒梁对峙后,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两国虽为言明断绝关系,但芸河周遭重兵驻守,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势头。
六年前的政乱一过,几个受牵连的大臣,或死或贬。早年的吏部尚书李方卿为人极其圆滑,又会审时度势,在十二年前英长泣势起的时候,便辞去尚书之位,主动请缨到沄州来做知州。
天下姓李的太多,任我如何也想不到李辰檐会这么巧是李方卿的儿子。
每每思至此,我便懊悔得捶胸顿足。李辰檐至开春就来到永京,定是与我爹串通一气,大抵他们早就做好打算,一是把我直接嫁到沄州,二是把我弄出府再唬弄去沄州。这李辰檐定然以救我性命为筹码,哄得爹与他联袂演出好戏。可恨我身在局中,还担了个丑角,直犯傻气。一路遇惊遇险,最后还是落入魔爪之中。
前因后果弄清楚以后,我这些日一看李辰檐,除了生生不息的怒气,再无其他。
船行颠簸,彼时我找了一个离破相士最远的角落,见他笑意盈盈的目光扫来,不由脑充血地磨牙瞪眼。
顺风顺水到了锦州境内的旭江。锦州与沄州相接,水面开阔,常有船只往来。
撑船的是个花甲的张姓老叟,身材瘦小黝黑,祖上三代都是这旭江上的船家,一辈子靠水吃饭。
这日风大,张叟歇了桨,任船顺风行驶,自己去江中取了一壶水,到船篷里为我们煮他祖上几代传下来的江中茶。此茶入喉时浑浊,等进了肺腑,便有甘洌涌上舌尖。
多日相处下来,彼此之间已经熟络。楛璃兴致勃勃跟张叟学起烹茶之道。洪软不喜这船小活动不自如,干脆在角落里睡起大觉。左纭苍坐在船头,江风猎猎扬起衣衫,背影映着水色云光如同天神入世。
我闲来无事,便看着楛璃烹茶。这江中茶虽说取的是一般茶叶,但烹茶的方法别具一格。楛璃向来粗枝大叶,学了半天,只听张叟一个劲在笑。她倒也不介意,做错了便重新来过,将自己烹的茶尝一尝,也笑出了眼泪。
我好奇心大甚,忙让楛璃也给我舀一瓢。楛璃一边笑着一边递来一勺茶。
我还没接到,中间忽然探出只手将那瓢茶接了过去。李辰檐仰头喝下,神色惊讶无比,挑眉问道:“你在茶水中放了什么?”
楛璃挠挠头,皱眉笑道:“张伯说茶叶要先在些许糖与盐中拌过,再清洗干净。江水要用米滤过,可是我怎么试都不对劲。”
李辰檐听了大笑起来:“怪不得,味道如怪味米汤一般。”
楛璃听了“怪味米汤”四字,表情顿时僵住。我更是好奇无比,忙夺过李辰檐手里的瓢羮舀了一勺送入嘴里。
甘甜发咸又粘稠的茶水洇在舌尖,不时荡起几股刺鼻的茶香。我喉间呛得厉害,猛咳了起来。
李辰檐连忙伸手帮我拍背顺气。我一挥胳膊,将他的手打开。
楛璃笑道:“你平日大方的紧。他怎么招惹了你?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我边咳边断断续续道:“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更甚之!”
李辰檐也笑起来,话里有话地说:“我不是还没夺到吗?”
我立马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此时船遇上一个水波,剧烈摇晃起来,刚喝的那瓢茶正好下肚,经此一晃立刻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哇”一声就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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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记得吐了多久,胃里喉间一阵接一阵地犯恶心,酸水伴着几日饭菜全部倾泻而出,昏天黑地。
等我清醒一些的时候,日已近黄昏。张叟早已吓得把船泊在岸边。洪软瞪大眼睛看着我。左纭苍倒了一碗水递过来,悉心瞧了瞧我脸色,说:“应该没事了。”
我老老实实地接过水,却瞥见楛璃一人坐在船角,脸像用擀面杖擀过,拉得极长。我错愕道:“怎么我刚才吐你身上了?”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自然没有,你全吐我身上了。”
我忽觉身后温厚地枕着什么,猛地坐起身往后一瞧,竟是李辰檐的臂膀。他环臂扶住我,衣襟上大片水渍,显然是才用江水洗过。
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船身一晃,我胃中翻涌把剩余的酸水全吐在他身上。我吐完,瞪大眼睛望着李辰檐新添的满身狼籍,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他先笑了笑:“说你吐在我身上,你还真不跟我客气。”
我愣了愣,又望向洪软与左纭苍。只见他二人俱是吃惊不小。又朝后望去,楛璃仍旧坐在角落,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移目逼视夕阳,直欲把那小太阳瞧下山去。
我定了定神,又环视一周,见众人没有反应,咳了两声道:“怎么说我也是个病人,吐成这样也不求你们照顾,同情一下可好?”
洪软半晌道:“同情?挺美一姑娘吐成这样。爷刺激受大了。不行……爷要冷静冷静。”说罢,便收拾了一下,上岸探路子去了。
我头皮发麻,又看向左纭苍。他疏淡笑着接过我手里的碗,道:“看来此刻还不能喝水。”说罢走向船头,帮张叟洗茶具去了。
无奈之极,我眼巴巴朝船角望去。楛璃换了个姿势,那太阳俨然已被她瞧下去了两寸。
“小怪你看,最后还是我对你不离不弃。”身旁又响起李辰檐的声音。我转头看去,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仿佛满襟秽物丝毫不影响他现在的好心情。
我抿了抿唇,哀叹一声道:“算了,这次怎么说都是我理亏。咱们俩,算扯平了吧。”
李辰檐有些讶异地望着我,随即笑道:“行啊,我们扯平了。”他持扇往四周一指,“只是你这一吐,破坏了你在俏公子心中的形象,伤害了洪兄的眼睛,更加荼毒了楛璃一心向善苛求贤良淑德的心灵,你又要怎么收拾呢?”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也没搭理他,摇摇晃晃地朝船角走去。
楛璃余光瞥见我,赶忙朝旁边挪了挪。
我顺着她的目光朝船外望去,笑道:“行了行了,你那种看法,夕阳非被你吞了不可。”
楛璃道:“我现在极其晦暗,吞点光芒来激励自己也好。”
听了她的话,知道她不过是口头上赌气,我又笑起来说:“大不了我给你赔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楛璃的眼神分明亮了一亮,嘴上却恹恹地回了一句:“被你这么一打击,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碰茶这玩意儿,跟贤良淑德四个字也沾不上边了。”随即她又斜眼瞥着我问:“你能给什么?”
我立马伸手立誓:“什么都行!”
船后响起脚步声,左纭苍拿着干净的茶具进了船篷。颀长微屈的身影映着霞光,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有些不清晰,反而更似瑶林琼树。
我余光见楛璃也斜眼瞟着他,心生一计,立马胡诌道:“与贤良淑德不沾边也无妨,你若想要我欣赏以久的纭苍公子,我就绑也给你绑来!”
楛璃愣了一下。身后有人轻声道:“什么?”
我一怔,回头见左纭苍手中动作微滞,问话的人是李辰檐。
江面黄昏有清浅的风,吹入船篷之中,李辰檐望着我,眼神在风中有些迷离。
我心想危机关头,由不得我不重友轻色,继续胡说八道:“真的,我虽觉得左公子玉树临风性格体贴,是难得的佳婿,但此种良人世间难遇,何况你比我大半岁,理应先成亲。我忍痛割爱让给你,你意下如何?”
楛璃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少顷忽然大笑起来:“你还真会借花献佛。”
我大喜,问:“没事了你?”
楛璃笑道:“本来就没事。倒是我浑身茶味怕越帮越忙,所以老远坐着。没想到招你胡说八道一通。”
我拍拍她的肩,乐道:“就知道你不会因这种小事置气。”
楛璃与我嘻哈哈地径自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她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手肘捅了捅我,抬起下巴朝我身后扬了扬。我回过头去。左纭苍清淡依旧地将茶具擦干净,放回原处。李辰檐神色淡然,用清水擦拭着衣衫。
一切如常,平静无波,可是太平静了,总有些别扭。
这时张伯走了进来,“洪软探路子回来了,照例晚上不走水路,我们今晚就歇在这里?”
天边晚霞渐收,只余一抹紫蓝暗光挂在云端,江风猎猎穿过船篷,众人点了点头,皆无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