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口镇,这里离武昌府的郡治所在地其实还有一江之隔,但人们习惯上把它们看成是一体的。
樊口是远近闻名的商埠。沿江几个大码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船只停靠,无数的货物在这里卸下、囤积,然后发往四周各郡县,是南方最大的货物集散地。
后娘家就是靠买船运货起家的,我离开樊口的时候,她家已经有十几条货船,江边还有‘私’人货仓,在樊口镇,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商户。
看马车驶进城‘门’,我提议说:“娘,我们在江边找家客栈住下吧。”
太后答应道:“好的,娘也想吹吹江风,看看渔火。”
我想去江边,其实是因为后娘家的大宅子就在江边,我想从‘门’前经过,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看见两个弟弟。虽然在后娘的有意隔离下,他们很少跟我打‘交’道,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好歹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骨血。
他们年纪还小,我也实在不喜欢后娘,不然,把他们带到京城培养,以后封个官是没问题的。父亲的儿子有出息,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安慰。
我转头瞅了瞅太后,就不知道她对此事有什么想法。也许,以太后‘激’烈的‘性’子,根本无法容忍爹的后妻之子吧,更不想看那‘女’人得意。
撇开我自己的遭遇不谈,后娘家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家庭,别人家重男轻‘女’,她家重‘女’轻男。后娘的母亲先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妾又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生下后娘。全家人喜出望外,一家子,从老太爷老太太到老爷太太再到少爷,没一个不宠着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养成了她刁钻跋扈、眼界奇高的‘性’子。
她嫁给我父亲时,合婚书上写的二十岁。实际上,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父亲,她当时至少年满二十五岁。而我父亲也不过二十五岁,已经成亲七年,我都已经五岁了。
如此“高龄”,又骄纵成‘性’。眼界还高得不得了,在当地已经找不到对象了,这才不得已嫁给了我父亲----一个从灾区逃荒来的男人,不仅一无所有,还带着一老一小两个拖油瓶,唯一的优点是俊俏,当然,原来的出身也不错,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在他们成亲地头几年。后娘一直致力于督促我父亲读书考取功名。以扳回因“嫁给外地穷酸”而受损地尊严。奈何父亲因为失去母亲而心灰意冷。早就绝了功名之念。余生只求保我和‘奶’‘奶’衣食无忧。后娘吵了几年。终于大失所望。
据我所见。他们地相处并不是很融洽。爹是一贯地忧郁。后娘则‘性’急易躁。骂丫环打家奴是家常便饭。她地愤懑。有一大部分源于父亲地“不思进取”。没给她在外人面前长脸吧。
父亲本就对一切失去了热情。偏生后妻整天指望他飞黄腾达。好让她夫荣妻贵。更觉得不堪负荷。了无生趣。故而在‘奶’‘奶’去世我也嫁人后。很快就一病不起。没有求生意志地人。生命力最脆弱。
马车眼看着就要驶过后娘家地大‘门’。我突然有股强烈地**。想再看一眼里面地情景。那里曾是我父亲地家。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十几年地时光。并且留下了他地血脉。
我告诉太后:“娘。那个‘门’上有兽环地。就是后娘家。”
“哦。”太后没什么反应。
我再接再厉:“我的两个弟弟,眉眼都有几分像爹的。”
“哦。”太后暗暗捏紧了手绢。
我趁机说:“要不我们下去走走?在车里坐久了,颠得腰酸背痛地,今儿太阳也不大,我们下去吹吹风,再看看码头。”
太后点了点头:“好吧。”
在后娘家正对面的街边下了车,太后吩咐江护卫:“你们就在这附近找一家客栈。我和小姐沿江走走。等你定好房子我们就来了。”
下得车,不约而同地向街对面走去。厚重的木‘门’,泛着亮光地兽头‘门’环,上面挂着烫金的牌匾,上书大大的两个字:叶府。
这时,耳畔传来了吆喝声:“寸金糖,寸金糖,桂‘花’酥,桂‘花’酥。”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和太后赶紧闪到一边。从‘门’里走出一个粉衣绿裙的垂髻丫环。
卖寸金糖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长得眉清目秀的,丫环也不急着买,两个人只顾着调舌,显然已是旧相识了。
我纳闷地想:后娘没怎样吧?至少我在这里的两年,要是哪个丫环敢如此放肆,不骂得她狗血喷头才怪。
果然,里面很快就传出了狮吼:“兰儿,叫你买个糖,你死去卖了?个婊子养的,见到男将就走不动路,老娘就成全你,把你卖到丽‘春’院去,让你卖卖个够!”
卖寸金糖地少年赶紧给她称好包上,兰儿一面朝他吐舌头做鬼脸一面仔细地看秤星,然后拿着两个小包一溜烟地进去了。
太后先咂舌,然后点评:“主子很粗俗,丫环很机灵,我还以为她看上了这小子呢,谁知人家**归**,看秤的时候一点儿也马虎。”
我笑道:“商户世家,无论主子丫环个个都‘精’。你别听她骂人满口粗话,真做起事来也不含糊,‘精’细得很。叶家在陆上的生意全是她在照管,什么绸缎庄、饭庄、茶叶店、竹器店,据说加起来有十几家。她如果只会吃白食,也不可能招‘女’婿上‘门’,父母再疼,从别人手上要钱养活自己一家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太后的话语中有着隐隐的醋意:“你后娘这么能干,难怪你爹能拿出钱来给你们在外面买房子。”
“那房子不是爹买的”,提起这点就让人窝火:“爹大概是怕我和‘奶’‘奶’住得不安心吧,告诉我们那是他买的。谁知我搬到后娘家的时候,她亲口告诉我,那两间其实是她家闲置地下人房,原来是给饭庄打杂的活计住的,活计嫌太‘潮’,怕将来会变老寒‘腿’,搬到饭庄的柴房去住了。”
太后又惊又怒:“该死的‘女’人!那你的‘腿’有没有事?”
我忙道:“我还好,但‘奶’‘奶’在世的时候,确实是老寒‘腿’,我们也知道房子太‘潮’,老人尤其住不得。但父亲自己都寄人篱下,我们也不好太为难他,所以父亲回去看我们的时候,‘奶’‘奶’都说这好那好,从不提‘腿’痛的事,还叮嘱我不要说。”
太后眼中含泪,声音沙哑:“你‘奶’‘奶’就是心善,脾气也好,我跟她做了一年多婆媳,脸都没红过。她最会做红烧鱼,还记得有一次别人送了一尾活鳊鱼,她提着鱼问我,是煎一下烧,还是油炸了再烧?,我就煎一下就行了,这样吃起来比较鲜,她就乐呵呵地去打鳞。这一辈子,连我地亲娘都没问过我鱼要怎么烧我最喜欢。”
我也陪着她落泪,直到下起了微微细雨,才互相搀扶着向前面地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