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搭理我,可那人明明就是皇上啊,我越看越心悸,不管他是不是,我都不能让他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于是果断地对江勤下令:“去,把皇上请上来,如果他不肯,你强拉也要拉上来。”
“是”,江勤没有犹豫,带着几个手下一起朝皇上所站的方位包抄而去。
当那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试探着喊了一声:“皇上?”
他没有应声,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没有神采,更没有感情,仿佛只是一个照皇上的形象化妆出来的假人?
但凭着日日耳鬓厮磨培养出来的感觉,我还是敢肯定,这个人就是皇上,如假包换的皇上。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不再迟疑,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说:“我们回宫吧。”
他依然没说话,但也没任何反抗的动作,很乖顺地跟着我的步伐往前走。
江勤自然也友现了皇上的异样,但作为臣子,杯疑皇上的身份是大逆不道的,看他不时眼含疑‘惑’朝这边打量,我悄悄告诉他:“这是皇上没错,就不知道被人暗中施了什么手段,不会说估了。”
江勤大惊,一面牢牢守住皇上,一面派人找来龙虎卫的统领王才望。
王才望个子不高,五官平凡,属于扔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长相,而且毫无英武之气,若是路遇,你根本想不到这人是赫赫有名的龙虎卫的统领。我对他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乍见,第一眼未免有些失望,但马上就发现,这人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江勤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他走过来先跪拜如仪,然后站起来说一声,“得罪了”,出手如电,在皇上身上几处大‘穴’急点。其时我们已经走到法驾‘玉’辂旁,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禁卫,外面的人只道是护送皇上和贵妃上车,哪里知晓里面的关节。
王才望收回手的同时,皇上也倒了下去,紧贴在身侧的江勤眼明手快地接住,和几个心腹手下合力将昏‘迷’不醒的皇上送进了‘玉’辂里。
辂车衮冕,作为天子的标志,是有严格规制的。像这次外出郊祭用的业辂,高一丈二尺一寸,四壁饰以‘玉’版,再以绣金青缎垂檐,里面宽敞得像一间小型的客室,各种用品和食物应有尽有,座位的舒适亦不亚于软塌。此刻皇上就躺在一侧的座位上,车驾开动快半个时辰了,他依然紧闭着眼晴。
我不安地撩起垂檐,江勤和王才望一起出现在车窗旁,差不多同时低声问:“还没醒吗?”
我摇头,着急地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随行人员中配有两名太医,可半途叫停法驾让御医进‘玉’辂看诊,会不会动静太大?这可不是小事,尤其皇上又不是真病了,其症状类似中恶,说出去甚至可能搅得民心不安。
今天的祭祀现场,我亲眼见证了老百姓对神明的虔诚与忌惮,本来皇上今天的郊祭是很成功的,这一点从百姓的笑脸和欢呼声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但皇上后来的遭遇,若被定义为“天子郊祭中恶”,给有心人利用,完全可以歪曲成“天子不贤,以至为神明所惩”,那他今天这番勉励农耕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除此之外,还关涉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成都王的处置问题?
曾散尽家财救济灾民的成都王,在不明真相的百姓眼里,是个爱民如子的贤王,即使他‘逼’宫谋反,那也只是皇室内部的权力争斗,老百姓并不是那么在乎谁当皇帝的,他们只要这皇帝勤政爱民,能让他们过上安定日子就行。
这也是皇上重新抓获成都王后立刻安排郊祭的原因所在。作为二十四节庆中的“立夏”,往年并不受重视,天佑皇朝开国至今,还没有立夏郊祭的先例。皇上此举,和成都王的“散财救灾”其实异曲同工,说得‘露’骨点,都是为了收买民心。
你成都王不是号称“贤王”吗?没关系,朕也可以是“贤君”。
有一点我不理解的是,成都王余孽既然有本事暗算皇上,让他出现“中恶”症状,为什么不干脆弑君呢?
思前想后的结果,我决定暂不召御医,皇上呼吸平稳,也没有其他不良反应,也许真如王才望半断的,只是因为‘穴’位被封导致气息紊‘乱’而出现的昏厥,过一阵子会自然转醒。
拉上窗檐,我跪坐在‘波’斯长‘毛’毯上,贴近皇上的耳朵喃喃地说:“为什么还没醒呢?好好地下田,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擅自做主,连太医都没给你叫,你会不会怪我?我怕把你费心安排的郊祭给‘弄’砸了,更怕成都王的人趁机做文章,以‘神灵之怒’误导民意,让你进退两难。”
我知道皇上对成都王一案已经下定了决心:非杀不可,而且越快越好。他的亲民举措,也是想尽量消除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把老百姓对“贤王”的期望转到“贤君”身上。他不是别有用心,而是用心良苦,国家要想安定,本来就不该于国君之外再有什么“贤王”,“贤王”若非真贤,绝对是颠覆之源,社稷之祸。
又半个时辰在我的低语和他的沉默中过去,在我的授意下,‘玉’辂直驶到凤翔‘门’,然后仍在禁卫的重重包围下转到辇舆上,再抬进‘玉’芙殿。
胡、王二位太医被急招进宫,只不过用的是我的名义,他们俩诊了半天也没发现皇上有什么问题。可就是这样才更令人心焦,唯有找出病因,才好对症下‘药’啊,不然,岂不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太医诊不出‘毛’病,只好又把王才望找来,王才望还是那句话:“会醒的,微臣已经打开了皇上身上所有被封的‘穴’道,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有句话我不想说,可心里一旦起疑,再压不住,我战战兢兢地问:“你说皇上有没有可能是中毒了?”
王才望很笃定地告诉我:“绝无可能!再隐蔽的毒,也会有中毒迹象,再说,那些人都敢下毒害皇上了,难道还怕人知道?”
是这个理没错,可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直接弑君不是更好?”
王才望告诉我:“应该是他们根本没法近身才对。皇上周围表面上看都是农人,其实有很多是便衣禁卫,不过这些叛匪也确实手段高强,能隔空点‘穴’。微臣的师‘门’从几代以前的祖师爷算起,到现在徒子徒孙近百人,还没一个有这样的本事。”
我又不解了:“既能隔空点‘穴’,为何不隔空掷飞刀?”
王才望回道:“飞刀多显眼啊,还没掷出来就被捉住了,即使得逞,他自己又跑得掉吗?叛匪也是人,也惜命的。”
王才望的话多少给我释了疑,可对皇上的昏‘迷’照样于事无补。
事到如今,除了守侯别无他法。
墙上的沙漏滴得比任何时候都慢,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弄’珠几次进来想劝我吃点东西,最后都在没得到任何回音的情况下叹息而出。
白日尽,暮‘色’降,殿外响起了子时的更鼓,我埋首在他的‘胸’前说:“要是你就这样去了,我和孩子陪你一起去吧。”
“去哪儿?”轻笑的嗓音,温柔的眸子,还有不停在耳珠上‘揉’捏的手。
我猛地打开他的手,脸上染上一层薄恕:“是不是我不吓唬你,你就不醒来?”
他还在装委屈:“是真的没醒嘛。”
我白了他一眼:“得了,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天黑之前就醒了。
但你既然要装昏‘迷’,我就配合你,可恨的是,现在根本没外人,你还在跟我装!”
他抱住我不停地陪着小心,其实我也没真的生气,就是有些不甘,又借力使力布了什么局非要瞒着我?
第二天早上就有消息传来,昨晚成都王再次逃狱,可惜功败垂成,他和来接应他的一干叛匪当场伏诛。其中有一个赫然就是龙虎卫统领王才望。
想到王才望为皇上解‘穴’的前前后后,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人若要取皇上的‘性’命易于反掌,却毫无害人之念,只要让皇上昏‘迷’然后趁机救出成都王既可,非忠非‘奸’,实在难以定论。
皇上慨叹良久曰:“只能说,成都王太会笼络人心了,诊如此提携王才望,都不能彻底收服他,从这点上看,诊不如成都王。”
“不,也许,早在皇上提携他之前,他就己经被成部王收买了”,我急急地陈述着,不想看到他挫败的眼神,“但皇上所做的一切并没有白费,攻打皇宫的时候他犹犹豫豫,基本上执行了皇上的指令,这次郊祭,我相信暗算皇上的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后来也确实为皇上解开了‘穴’道。只是他又不忍见成都王死,所以想趁皇上昏‘迷’之际救出成都王,却没想到皇上会张网以持。”
“诊是有张网,可要捕的并不是他。”
我没有问他真正要捕的是谁,这属于机密的范畴。
看着他有些黯然的脸,我笑着安慰道:“不管怎样,成都王的问题总算彻底解决了,心腹大患啊,让皇上费了多少神。”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安心地等着孩子出生了。”
修长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已经隆起的肚子,嘴里咕哝了一堆我没听懂的话,只有最后一句清晰可闻:“父皇一定会把这江山打造得又安定又富裕,然后再好好地传给你。”
番外 悲欢聚散总关情
‘玉’芙殿,仍是‘玉’芙殿,不是坤翊宫或别的什么地方。
坤翊宫已经修缮完毕,皇上数度游说,想让贵妃搬过去,都被她拒绝了。与理不合还在其次,它主要是觉得,如果她也搬走的话,太后的‘春’熙宫就完全荒废了。这里曾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太后失踪之后,因为她还在,这里依旧人来人往、一派繁‘花’锦绣,毕竟她现在是宫里身份最高贵的‘女’人,又怀着龙嗣,皇上为此在‘玉’芙殿增加了许多服‘侍’的人。
随着中秋节临近,贵妃进入了临盆之期。
皇上最近除了上朝,连奏折都拿到‘玉’芙殿批阅了,贵妃便让人把东次间收拾出来给皇上做了临时书房。
大臣们也理解皇上第一次当父亲的心情,有事都在朝堂上现场讨论了,朝堂外很少递牌子求见。
事实上,自琰亲王和成都王相继落马后,朝廷进入了难得的安定期,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需要占用皇上的休息时间。
中秋节前一天,正跟一帮宫‘女’笑闹着桂‘花’馅做月饼的贵妃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周围的人立刻有默契地齐声问了一句:“娘娘是不是发作了?”
贵妃皱着眉头回答:“好像是,不过就痛了那么一下,现在又不痛了。”
赵嬷嬷抢上前扶住她:“哎呦我的娘娘,阵痛阵痛,就是一阵阵地痛,您别站在这里了,快进去躺着吧。”
这时皇上已经从隔壁房里急匆匆地赶过来,一脸惊慌失措地问:“是不是很痛?快快,你们快去请御医,还有稳婆呢,怎么还不来?”
贵妃反过来安慰他:“她们已经去请了,不急不急。”
皇上还是急得不行:“朕早就说这段时间让御医和稳婆都住在殿里,也好随时传唤,你偏生不让。”
贵妃笑道:“他们都住在这里,每天在眼前晃,看着就紧张,皇上那天没听稳婆说吗?头胎生产,一天能生出来就算是快的了,这还早着呢。”
“不会真要这么久吧?”皇上将信将疑,脸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担心。
‘玉’芙殿从这一刻起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所有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耳朵竖得老高,注意听着从贵妃寝房里发出的任何声音。
贵妃发作得很慢,干痛了一整天,到晚膳时还没破水,皇上那里还有心情用膳?御医和稳婆们也开始着急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上的紧张变成了焦躁,开始吼着御医和稳婆:“你们也想点办法啊,老是这样痛下去娘娘怎么受得了,她今天就喝了点‘鸡’汤,痛得什么都吃不下。”
御医和稳婆只能不停地告罪,有个胆大的稳婆说了一句:“娘娘羊水没破,实在无法可想,只能等着。”
“等等等,养你们一群废物有什么用?朕还不知道等吗?叫你们来,就是看你们经验足,有办法,不然朕自己接生好了。”
躺在‘床’上的贵妃不得不开口打圆场:“皇上,您别急,她们肯定不会藏‘私’的,有办法还能不用吗?羊水不破,总不能拿根针刺破吧,啊,好像不对劲了。”
一个稳婆凑上去一看,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谢天谢地,总算破水了。”
另一个则跪在皇上面前说:“请皇上移驾他处吧,破水了就会见血,男人在这里会犯冲的。”
皇上根本不理这套:“朕的孩子跟朕犯什么冲啊,你别神神叨叨的,快去伺候娘娘,朕坐远点就是。”
“这不合规矩啊,皇上。”
又是贵妃忍痛劝道:“皇上您还是先出去吧,有些禁忌,我们宁信其有,无论是皇上还是孩子,臣妾都不希望有什么事。”
其实,她是不愿意让皇上看到她生产时的样子。她自己没生过,但看别人生过,以前跟‘奶’‘奶’住在一起时,临家有‘妇’人产子,叫得跟杀猪没两样,肯定是痛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才会叫得那么凄惨。
想到这里她让人拿来一块丝绢含在嘴里,自己在心里发誓:无论有多痛,她绝对不要杀猪。
发誓不杀猪,痛到极限时,她还是“杀猪”了。
可怜的小皇子,出生时父母没一个清醒的,母妃叫着叫着昏过去了,父皇在母妃开始“杀猪”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好在他的哭声够响亮,把他们俩都给吵醒了。
等小皇子洗好他人生的第一个澡,被包在明黄的襁褓里送到父皇手上时,他睁开黑亮的眼睛,看到他的父皇和母妃都在哭。
长大以后他才明白,那叫“喜极而泣”,不是不欢迎他。
皇长子降生,皇上欣喜若狂,亲眼看着贵妃睡下后,就摆驾去了太庙。
上香,祭祀,祷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后,皇上并没有退出,而是走到后面的一间房子里。那里有一具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椁,上面雕龙画凤,‘阴’刻凹陷处饰有明珠宝‘玉’,十分‘精’美,一看就是皇家贵人所用。
没错,这里面就是失踪已久的太后。
太后落水之处水流湍急,掉下去就基本上没活路,她特意选在这种地方,说明早就存了死志。
皇上也早就成从太医那里知晓了太后的病情,她自知不久于人世,不想慢慢忍受病痛的折磨,索‘性’拉上宇文娟垫背,既给宝贝‘女’儿清扫道路,也让自己早点解脱。
太后的遗体第二天就在下游的某处浅滩上被找到了,皇上却命人封锁了消息,他实在不忍看贵妃伤心‘欲’绝的表情。
一开始他想,等过一段时间,等贵妃慢慢习惯了没有太后的日子,再告诉她。
而后他又想,等她生完孩子再告诉她,不然万一悲伤过度,动了胎气怎么办?
现在孩子也生了,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所以对着太后的棺椁,他先跪下谢罪,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说:“她刚刚生了一个好可爱的儿子,可是身体很虚弱,您一向最疼她的,你也不想看她在月子里还伤心落泪,对不对?朕给您修的陵墓已经修好了,就在父皇的陵寝旁,过几天择个吉日,就把您迁过去。”
以他的耳目之广,自然知道太后已经把先父遗骸迁来京都,若是别的什么人,他肯定会使手段把遗骸‘弄’走的,皇家尊严岂容亵渎?可偏偏那人是他的岳父,所以他装聋作哑,好在太后行事比较谨慎,并没有走漏消息。
他也知道是先帝强抢有夫之‘妇’入宫,太后心里真正念的,还是那位无缘的前夫,希望能跟他合葬而不是先帝。可他毕竟是先帝的儿子,不可能真的满足太后的心愿,所以他折中了一下,单独给太后修了一座陵寝,既不忤逆先帝也不违背太后。一切的恩怨情仇,让他们到地底下自己去解决吧。
他还不知道自己能瞒到什么时候,太后下葬是大事,即使赶在贵妃的月子里办完,以后也肯定会传到贵妃耳朵里。
但不管怎样,先瞒过这一阵子吧,起码得让贵妃好好地做完月子。
以后即使知道了,身边有孩子闹着,悲伤也会淡化一些。
再说,还有他呢,他才是她最深的依恋和最牢固的依靠,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