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一听到“断爱”,又是格格不入。然而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后,千余年来一直是中华民族的主要信仰,“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便是中国先哲运用“经权法”,将佛教的哲理,融入中华文化的大海里。钱穆先生说:“佛教未跑进中国以前,在东汉末年三国开始,中国思想分成两大派:一个老子,一个孔子。中间一个极特殊的人,就是王弼。”王弼用“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来描述中国思想的形态,钱先生则认为“孔子、老子外,又有释迦牟尼从印度传来。统之有宗,会之有元,中国思想史上有此三人。”我们常说中国思想,包含儒、道、释三家成分,并不是说中国人普遍信仰佛教,而是印度佛教到了唐代,天台、华严、禅三宗已经十足中国化,形成中国的佛学。这些佛教的观念,透过“经权法”,变成中国人的思想了。那么,基督教为什么不能如同佛教一般,也成为中国人思想中的一部份呢?原因固然很多,最主要的,还是基督教输入中国的时候,正好赶上“经权法”不被重视的冷藏时期,近代中国人过分强调西方各种方法,以致把自己固有的最好、最有效的“经权法”忽略了,搁置了,岂非十分可惜!中国式管理,自有其根源。近年来大量输入西方管理理论与方法,造成诸多困扰。依我国传统,我们殊无必要亦无任何理由排斥西方管理,但是我们更有需要,使西方管理溶合于中国管理哲学之中,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管理现代化。具体方法,惟有重拾古方,好好运用经权法宝。
(二)“经权法”源自易经既然中国人的思想是“统之有宗,会之有元”的,那么“经权法”必定也可以归宗还元,在中国传统中找到它的根源。依据王弼的说法,中国思想的总源头,即是易经。陈立夫先生也认为:儒家思想来自周易、道家思想来自归藏易、墨家思想来自连山易,其它各家如阴阳家、纵横家、法家、名家、兵家等思想,也都渊源于易。
易经中“不易”的观念,并非“不变”,而是“变易”中有“不易”,也就是“变”中之“常”。我国先哲,发现宇宙万象错综复杂,而理路常在。变中有常,所以万变不离其宗。
西方人一味强调“变化”,甚至认为“变迁”乃是现代生活的必要条件。中国哲学也有一个根本的一致的倾向,承认“变”是宇宙中的根本事实之一。但是,变化不是紊乱的,而有其不易之则,也就是有其“常道”。老子说:“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不知常容易任意胡为,必将造成不良的后果。易传说:“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乾坤对待,干为纯阳之卦,象征刚健,以动为常性;坤为纯阴之卦,象征柔顺,以静为常性。一切事物虽然都是变动不居的,但是变中有常,才能“动而不乱”。理学家中的程朱一派,更进一步肯定“变中之常”较“变”尤为根本,而称此“常”为“理”是变之所以变的依据,为变的主宰。此“变中不易之常”,即是“经”。
易经中“变易”的观念,指出:宇宙万物都在变化迁流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变化是有形有象的根本事实,惟有变化,宇宙才能够不穷而久,所以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缘自神农之后,黄帝、尧、舜时代,风气渐开,已经不像前古那样易于治理,幸好尧、舜知道因应时代的需要,变通改进,使老百姓各安其业,各适其宜。他们变革朴野的古风,创立衣裳的制度,使得天下大治。这种变易的精神,便是历代生生不已的创造力,“生生之谓易”,这个阴阳消长,生生不息的道理,为中华民族带来日新又新的进步。而“变易”的精神,则表现在“通权达变”,此即“权”。
“经权法”的“经”,即易经中的“不易”,也就是“常道”;“经权法”的“权”,为易经中的“变易”,亦即是“变化”或“变通”。两者结合起来,构成了中国人“守经达变”的方法。使中国五千年来,从容融合外来文化而仍能中道。有了此一方法,才能够做到朱子解释中庸所说的:“凡其所行,无一事之不得其中,即无一事之不合理,故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也。”可惜道不远人,而近世中国人却“知者过之,愚者不及”,“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徒使“经权法”不明不行,丧失了融化整合西洋文化的能力,真是“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经权法”既从易经来,自须含有“易简”的精神。“易简”即“易知易行”,所以系辞上传第一章说:“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中国哲深知:平易的道理易于了解,易于了解的道理,才有人亲附;简易的方法容易照着实行,才能行之有功。“经权法”效法乾坤简易的理则,普遍为中国历代所推行,造成了中国可大可久的历史。
(四)“经权法”可以促进中国管理现代化经权法使我们融合不断传入的外来文化,也促使中华文化持续成长更新,发挥大学所说奇-书-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精神。例如印度佛教,主张“无我”、“利他”,与中国积极淑世的观念,十分吻合,我们立即予以采纳;而佛教思想原先为消极厌世的,中国佛学则将其转变为积极入世的。
佛教解脱,原有信解脱与见道之分;南朝竺道生特提悟、信两途:悟为发乎内心的知见,信是信奉外面的教言。悟发信谢,冲淡了宗教的信仰精神。使佛教符合中国“重于见理、轻于受教”的传统思想之基本态度,遂把佛学融会到中国思想上来。
依此推论,一切西方管理的理论或方法,均可透过“经权法”,将其消极整合于中国式管理之中,以促使中国管理现代化。中华文化的可贵处,在于“持续中有变化,变化中有持续”。中国管理现代化,务必把握两个重点:一是求其变,一为求其久。因为仅仅求变,变到失去了根本,那就等于推行西方管理,势必遭遇“全盘西化”同样的阻碍,产生忽视空间因素的诸种弊病。假若一味求久,专注于持续而不知变化,那就等于恢复古代中国的管理,自然无法因应现代环境变化的需求,发生忽视时间因素的各种祸端。中国式管理的“经”,要使其在永恒中获得日新万变,亦即把“经”赋予新的时代意义,注入新的时代精神,以求历久而常新。中国式管理的“权”,要在日新万变的“权宜应变”中把握住永恒持续的精神,使其万变不离其宗。无论如何变化,总还是中国式管理,总还是适合中国特性、符合中国道统,这才是中国管理现代化的最高价值之所在。
西方管理,一向遵循自然科学的路向,采用自然科学的研究心态。一九一○年代至一九七○年代之间,无论早期的管理理论或者现代管理的程序学派、计量学派、行为学派乃至晚近的系统学派,均在追求“持续”的管理法则。早期管理理论认为科学方法可以解决所有管理问题;程序学派视管理为一项程序持续发展的架构;计量学派运用合乎理则的方法来构筑种种教学模式,认为只要找出“最适化”(Optimization)与“次适化”(Sub—optimization)即能解决复杂的“决策”(DecisionMaking);行为学派侧重“人际沟通”(InterpersonalCommunication)和“组织沟通”(OrganizationalCommunication),并透过有效的激励以增强领导的效能;系统学派把组织看成一个“开放系统”(OpenSystem),以“弹性平衡”(FlexibleEquilibrium)为特征,已经启发了“变动的平衡”(MovingEquilibrium)的“变化”观念,不料情势甫转,刚好又碰上一九七○年代的能源危机,徒使管理面临许多无可奈何的困境,促使西方管理,掉过头来,强调“变化”的重要性,因而出现了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法则适用于全部“情势”的“权变理论”(TheContingencyTheory)。
自然界现象,固属“变化的便不持续;持续的即不变化”,有如氢二氧变成水,便不再有氢与氧。但文化生命,则绝不相同。管理既不属于自然界现象,当有其文化精神,无法将“持续”与“变化”断然分开,这是中国吸收西方管理学说时首先应该重视的“经权精神”。
其次,中国管理现代化,要拿什么做“经”,来融合一切外来的管理呢?我们把握“易简”的精神,依据近百来年中国现代化的经验,肯定“伦理、民主、科学”,乃是中国管理现代化的“经”。兹说明如后:1.伦理——中华文化首重伦理。依照中国文字的本义,『伦』就是类,『理』就是纹理,引伸为一切有条贯、有脉络可寻的条理。说明人对人的关系,包括分子对群体的关系、分子与分子间相互的关系,亦即个人对于家庭、邻里、社会、国家和世界人类各种关系所应表现的正当态度。
伦理与法制不同,伦理从人类本性上启发人的自觉。从一个人的修身推到亲亲,再从亲亲推到睦姻任恤,推到仁民爱物。凡是人类,必有与生俱来的天性,爱父母、爱家庭,以及对于自身关系的同族同国人的相爱相恤,推而至于爱人类,实在都是天性。中国管理现代化,应该以伦理为出发点,来启发父子之亲、兄弟之爱,推而至于邻里乡土之情,和机构组织乃至于民族国家之爱,以提醒每一个人对国、对家、对组织、对人、对己的责任,使其知所感应、有所感应,以扩大管理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