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归去
看着小木头甜甜睡去,心里终归不安,虽然生下了他,我却因为身子寒凉,加诸本身便毒血蔓延,不能给他喂奶,只能另找了乳母。
虽然没有喂过他,他却从来不哭不闹,夜里与乳母睡在隔壁也没有吵过我们。
“子轩,你说我是你的天使,其实,我看这孩子才是我们的天使,竟然这样安静!”我笑了笑,看着子轩。
他微微点头,伸手要接过我怀中的孩子。
我摇摇头,“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笑了笑,依旧接了过去,“明天再抱!”
叹了口气,看着他把孩子放在床上,无奈的抱怨,“我这样的娘亲是不是不负责呢,不给他喂奶,还不抱孩子。”
“筱言!”他阻住我,“你为了他,已经……,小木头拥有的是天下最好的娘亲!”
轻轻笑了笑,我摇摇头,“那是每个娘亲要做的,上天给我这个孩子,又多了这些日子,我好知足!”
“筱言!”他忽然抱住我,好似怕我就此消失一般。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上天终于可怜我,那个夏天,没有立时收回我的命,只是终于让我等到这个冬天,只是,终于找到了这样的神仙之地,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幸运的熬过这样一个期许已久的冬,是否可以等到看着最美的孤山寒梅,心里暗暗祈祷,再多给我些时日吧,再多给我几日,让我再看一眼那梅花,让我再多陪几日子轩,还有小木头!……
可心底却比谁都知道,此刻的我,不单单没了气力,连呼吸都困难好多,这些日子,身上一些地方已见瘀青,就连赫哲大师给的药也不再起作用,他四处找寻,倒也找到些补药补身,只是,现在每每吃药,吃多少,吐多少,药补进去,根本无从见到成效。我知道,现在我的身子就像个漏斗,补进去多少,总要尽数流逝,或者真的到了——油尽灯枯。
大夫的话,我记得清楚,只是说尽量多吃些喜欢的,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那一刻,也大概知道了自己时候。
想想这几个月,凭空多了这么多时日,虽然不知道老天哪天会招我回去,但,我早已不再想那些,现在的每天,都是我赚来的。
刚刚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慌乱无比的四处寻医问药,任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可这会儿,自每个大夫口中说出的都是一个模样,他也渐渐学会了看淡一切,其实,我与他本就是看淡一切的人,只是,最不看重的是自己,太过看重的都是对方!
这会儿,多了小木头,我们都不再想其他,只是想这能一家三口过我们的神仙日子……
冬日渐渐,只是还未曾下雪,正想着,窗外渐渐飘起了雪花儿,我怔了一怔。
“雪?!”
他转过身,看着外面,漫天雪花,飘飘洒洒,仿佛是上天终于赐给我的礼物,我痴痴地看着外面的雪飘,倚在他身畔,轻轻笑了起来,“子轩,下雪了。”
他恍然回神,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子轩,我好想去看断桥残雪,还没看过的。”轻声在他耳畔呢喃道。
“筱言,等你好些了,咱们就去看断桥残雪。”他柔声说道。
摇摇头,道,“子轩,我……” 他看着我,眼神中透着丝丝的痛楚,我忙收口,道,“我们还要看孤山梅花,子轩,等梅花开的时候就要到春天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揽了揽我。
“先生,咱们林子里的梅花竟然开了呢!”
小豆子蹦跳着跑了进来,子轩听到,身子一僵,我也是一怔——梅花?难道我可以看到梅花了?
“女先生,你怎么了?”小豆子看着我,有些愣愣的,
我摇摇头,笑着说道,“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睡一会儿便好了。”
小豆子点点头,“那,我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子轩点点头,让他出去。
“子轩,梅花竟然开了?!”我突然间没由来的精神,“我要去看,好么?”
他看着我,犹豫了半晌,我央求,他点点头。
披上厚厚的披风,刚一开门,风卷着雪花迎面袭来,虽然冷些,但人却精神了许多。
扶着他缓步走到亭子,远远的边看见雪白中星点的红,甚是惹眼。
子轩扶我到亭中坐下,道,“外面风大雪疾,我去摘了与你看。”
靠在竹椅的靠背,看着他立在雪中,我微微笑了,春看桃花,夏赏荷,秋有红叶,冬采梅。可谓四季圆满了,只是,难道这也是上天赐我的最后的礼物?眼看着竹林里一切都渐渐变白,西湖上空雪花飘飞,对面的断桥,雷峰都会没在这漫天飞雪中吧,雪,自天上来,终究会回到天上去,而我,自哪里来,也要回到哪里去么?
看着这梅花红的惹火,恍然想起一年前嫁给他的那片火红。火红的烛火,火红的嫁衣,火红的盖头,火红的鸳鸯锦。
口中轻轻叨念着那熟稔的词句,“梅花看似雪,红尘如一梦,枕边泪共阶前雨,点点滴滴成心痛。忆当时初相见,万般柔情都深重,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情如火何时灭,海誓山盟空对月,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梅花不许谢。”
只是我知道,时光我挽不住,梅花开谢也不会随我心意,能得以看到这梅花,我知足了。
“这花儿很香,你闻闻。”子轩把摘来的梅花递到我眼跟前儿,我拉着他坐下,靠在他的身上,仔细数着梅花的花瓣,又靠近嗅了嗅,道,“很香。”
突然觉得周围一片空灵,不知是不是这梅花有灵气,看着红艳艳的梅花,我道,“帮我摘了戴在头上吧。”
他拿起梅花,仔细选了一枝,簪在我耳边。
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帮我把头发顺在耳边。
对他笑笑,“好看么?”
他握住我的手,点点头。
仔细的看着他的脸,看着看着,自己都醉了一般,子轩,这张脸我是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怎么,我的这一辈子会这样短,外面雪越下越大,他搂住我的手臂紧了紧,我垂下头,贪恋的靠在他的肩头,突然间,觉得好满足。
“子轩,我好幸福!”轻轻在他耳畔说道,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再无力睁开眼。
他低下头,用下颚抵住我的头顶,帮我掖了掖披风,却没有说话。
这会儿,整个天地仿佛只是属于我们的,再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只属于我们的紫竹轩,伴着漫天的雪花儿,飘来阵阵歌谣,不知是哪个姑娘竟会在这样的雪天唱这样的情歌。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子轩,我不会等你,子轩,你要好好替我看这一片西湖,替我去看好多美好的景色,子轩,来世,我们约定来世,来世,你告诉我这一切,子轩,我们来世会再见么?
身子渐渐再不会觉得冷,眼前渐渐模糊着,好累,好困,好困……
伸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胸前的那块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没想到,牵着你的手,我却不能陪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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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雪继续下着,仿佛永远不会停一般,渐渐的,小亭里堆起了厚厚的雪,雪花漫漫,洒到了亭子里的人身上,远远看去,仿佛连体的雪人……
翌日,紫竹轩的主人把整个竹林都挂上了紫色的布条,学生们知道,女先生走了,木先生说她喜欢紫色,要用紫色为她送行。只是小豆子却发现,平时总是笑着的木先生眼睛里再也没有笑意,只有红肿的眼睛。
“先生,女先生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平日里女先生总是会教他们各种好玩的游戏,小豆子有些怀念女先生了。
“她,”木先生怔怔的看着小豆子,有些失神,道,“她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
“杭州不美么?哪里会比杭州美么?”不懂事的孩子们继续问着。
筱言,杭州很美,不是么?可没了你,杭州还会美么?
“先生,您怎么没有跟女先生一起去呀?”
“先生,您怎么了?” 孩子们继续追问。
可当孩子们看到硕大的眼泪自木先生的眼中流出,再也没有言语,孙婆婆走过来,把孩子们带走,“孩子们,跟我去绑丝带……”
木先生抬头看着这熟悉的书房,每一处都沾满了她的气息,每一个转弯都仿佛能听到她的笑声,“雪辰,子轩,你的名字都这么好听……”
“子轩,你说,咱们的孩子叫小木头怎样啊?”
“子轩,这里可是我的宝库,不许你看的……”她狡诘的小伎俩此刻都化作回忆,伸手去抓,只有空……
轻轻打开她的宝库,里面的东西在预料之中,是他送过她的所有东西,一封已经摩挲的发薄的信,苏赫送过的那个西湖缩影,还有……
突然间,他怔住了,接着他愣了,惊了,旋即释然,待得看完手中的信,他埋住头,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子轩,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那个极美之处了。原谅我自己先行,留下小木头与你。
子轩,我们曾说过的,不管谁人先去了,留下的那人定要幸福的过完此生。我曾允你的,你也允了我的,定要做到。
子轩,替小木头再找个娘亲吧,有人替我疼他,代我照顾你,虽不免醋意萌生,但唯此我心方安。只是他日重结良缘时,莫对生妻谈死妇。
写下此信时,脑海中百转千回,往事浮现,短短两载,浮生若梦,这会儿,外面阳光正好,我只是想起当时初见你的那张脸庞,温和的笑,仿佛那日午后的阳光。
此生得识君,又能伴君左右,幸甚。幸福到最深处时,才觉时日流逝,方觉惶恐,眼见时日似流沙般自指尖溜走,我抓不住,只能越发珍惜每日与你共处的每点每滴。
过往种种,尽数浮现眼前,回忆,如若珍宝,当初艰难时,此时唯剩甜美,与你共处的每刻都是甜美,都是温暖。
一杯香茗,一卷书,我终是只能求了半日逍遥,一抹斜阳,一壶酒,我也只得了半世逍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多想陪你到老,但我知足了,能够在咱们都爱的西湖畔,寻到这梦一般的日子,足够了……
子轩,你说你喜欢我的笑,我又岂能不是?子轩,我不愿看到你的眼泪,答应我,不要为我流泪……
子轩,答应我,要幸福,我要在天堂看你笑……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诗句,多美,子轩,我们不约在七夕,我们约在雪天,西湖畔,断桥边,雪飘处,再相逢……
子轩,若有来生,我还要牵你的手,若有来生,子轩,你还识得我么?
筱言
“筱言,”木先生低低的呼唤道,“筱言!”他的呼唤声声变大,不断回响在空中,竹林里,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紫色丝带飞舞的煞是好看,仿佛她,笑嫣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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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紫竹轩早已不只是当年的小私塾,俨然成了一方圣土,天下学子都以来此求学为荣。
大家都知道,这私塾的木先生最是和蔼,来历不凡,但见人都是笑着的。
大家都知道,先生有个儿子,叫做木逍遥,年纪轻轻,不仅长得玉树临风,更是学富五车。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逍遥的娘亲是谁,不过书院的学生都知道,每年,每年的冬日的某一天,木先生都会独自一人,静坐在竹林一隅,悄悄的看着那方墓碑,静静的与那墓中人说着话。
年幼的学生听年长的师兄说,那里埋着的便是先生的娘子,逍遥的娘亲。
今年,是那墓中人去世的十八年了。
今天,木先生又是一人独坐墓碑前,只是,今年的他越发苍老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总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说罢,木先生把酒洒在了地上,自己又斟了一杯,饮尽。
望着那碑,忽而他又笑了,“筱言,最近,总梦到你,梦到跟你第一次在湖边饮酒,梦到与你一同泛舟,梦见我给你摘了许多梅花,你告诉我很喜欢。我想,你怕是想我了吧。”
说到这里,他又斟了一杯酒,“筱言,十八年过去了,若再见,你还能认识我么?”
木先生蹒跚离去的时候,天空开始飘洒起雪花,今年的冬似乎来的太早,恰似那年的冬……
一个月后,紫竹轩又添了一座新坟,那天,又是雪天,一个年轻的身影站在众人之前,大家默默而立,看着两座坟墓。
空中雪花飘散,西湖孤山,紫竹林,空中四处回荡着那首曲子——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