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记忆古怪地浮现在陈维的脑海里,他本以为它们已经干枯,可是临死之际,那些记忆鲜活美好得宛如一叠折画,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都清晰地记录,在眼前展开。
十一年前,陈维十五岁的时候,他早已表现出了与一般少男少女迥异的地方。当和他同龄的孩子为了一只死去的麻雀悲春伤秋时,他随身的观察箱里总装着青蛙和水蛭,口袋塞着一卷解剖刀。
有一次上课,从他的桌子里掉出一具兔子尸体。并非用于实验的那种,而是班级中另外一个女孩养的宠物兔,那些器官像破碎的零件滚了满地,教室里尖叫此起彼伏。
他被送去看心理医生,不管陈维如何辩解他是在校外捡到了那只无主的兔子,医生还是告诫他的父母“这孩子天生缺乏情感”,怀疑是某种人格障碍的早期阶段。
陈维的父母都是脑科学家,却双双单纯脱线得要命,得知情况后半夜潜入陈维房间放置一种能影响生物电波的仪器,把儿子当作小白鼠。时值主城区与二区关系最紧张的阶段,拉拢了许多重要领域的科学家,这对夫妻仍然在公寓里放着舞曲,于降雨日的暴雨倾盆中跳恰恰。
一个月后,陈瑾年夫妇拒绝了加入的邀请,向二区请求政治避难。一个自称Rosie的男人在城外接应他们,束发墨镜,开着辆很破的车带他们疾驰在旷野上,车载音箱播放战前的摇滚乐,两旁烟尘飞扬。
陈维第一次见到漫天的星辰,不是被高楼挡住的,如同一口钵倒扣在荒凉大地,明明熠熠得令人心惊。
Rosie极擅长聊天,几句话就将他的父母逗得前仰后合。陈维对这个陌生人毫无好感,淡漠地提醒父母道:“二区也未必是什么好地方。”
“我同意,”出于意料的是,那人赞成地点点头,猛踩一脚油门,发动机垂死咆哮,“这地方烂透了。尤其是现在的领袖,他统治了二区好几年,只不过是把生产总值翻了三倍。”
陈维被噎得无话可说,Rosie便在后视镜里瞧着他笑,挑衅地吹了声口哨。
他后来推断,这个使用化名、藏头露尾的青年就是二区的领袖洛希,对方满足陈瑾年夫妇隐居的愿望,让他们住在蓊郁山林间。二区很难找得到这样辐射微弱的地方,何况这里长林丰草,还有溪流经过。
在山林附近有一座稀土矿脉,洛希去矿脉视察的时候,往往路过陈瑾年一家的住处,给他们捎带点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顺便聊聊有意思的新闻。陈维对那人充满提防,每当洛希来访,他总会搬把凳子坐在房间角落,冷着脸旁听,以免他那对天真无邪的父母言语间泄露什么机密。
陈瑾年夫妇研究了脑扉之锁多年,虽然无法复原那种精妙的技术,但已经可以制造出一次性仿品。这是恐怖的生物武器,也是罗伯特强迫他们加入的原因,陈维不认为“术”会放弃抢夺这项技术,他的父母选择了洛希,也许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洛希像是很沉得住气,从未在谈话中提过陈瑾年夫妇的研究,似乎只关心他们的生活情况。
某个天气晴朗的下午,陈维伏案设计着一种仿生外骨骼,山间没有电子设备,他就摊开一张大而雪白的纸,垫着石头绘图。他专注地工作了半个下午,直到日光将洛希的身影投射到纸上。
“想要一间工作室吗?”二区的领袖环顾周围,“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研究。”
陈维平静地抬起头来,盯着对方:“如果想借此拉拢我的话,劝你尽快打消这个念头。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也不像我的父母一样容易被骗,留着你的伎俩哄他们吧。”
“拉拢你?”洛希茫然地眨了下眼,陈维竟然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与职位不符的迷糊,“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只是觉得你有天赋,打算帮你一把罢了。”
“别告诉我你对脑扉之锁的仿品不感兴趣。”
“那种玩弄人心的技术,我的确不感兴趣……原来你是因为它才防备我啊。”洛希点点头,随即压低了声音,凑近陈维说,“假如我真的想要它,你以为你们一家还会安然无恙地活着么?”
他的脸逆着阳光,被垂落的发丝掩去了一部分,眼眸却依旧在阴影中发亮,显得瑰丽而危险。
陈维惊恐得说不出话,洛希却扯起领子捂住脸,忍着大笑的冲动走开。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陈维反应过来了,洛希也笑够了,本该成为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消散在记忆之河。
讥讽的是,这句话竟一语成谶——许多天后,陈维自洛希在矿场边为他建起的工作室返回家中,半路上夕阳无限,他盘膝坐在河滩边,蘸着颜料画下了绚丽的云霞。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道无忧无虑的落日。
回到家里,陈瑾年夫妇的尸体躺在地板上,鲜血从门缝里渗出来。血太多了,融合着夕阳红丝绒色素般的余晖,夹着撒了满地、巧克力碎似的存储条,像一块令人作呕的生日蛋糕。
那一天,陈维抱着头蜷缩起来,哭嚎了很久。在他生命里缺位了整整十五年的情感,决堤而出,同父母的血一起肆意蔓延。
他哭到天暗了又亮,直至第二天中午,他用颤抖的手联系了洛希,通知对方这个消息。
“术”的军队包围了林间小屋,洛希亲自带人封锁现场、调查取证,却没翻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是片被军事管制的禁林,长久以来能进入其中的只有“术”的高级成员,洛希搜查进出记录,关键的几条已经被人删去,现场也未留下痕迹。
陈维几乎要发疯,他掏出随身的折刀,抵在洛希喉间,厉声质问幕后黑手究竟是不是对方。洛希却眼神落寞,喃喃重复着毫无价值的“对不起”——
那人在戏耍他,陈维歇斯底里地想道,洛希对他的询问一味逃避,根本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那句玩笑足以证明洛希内心的真实想法,对方从始至终都觊觎他父母的研究成果,否则,无法解释对他们一家的帮助,他不相信有人会慷慨到向别人伸出援手,而不在意得失。
很久以后陈维记起当天发生的事,便厘清了中间的脉络。陈瑾年夫妇之死,必然源于“术”高层另一个人的背叛,或者说另一群人的变节,二区的分裂在那时已显端倪。洛希难以置信维克托的背叛,在接受朋友是凶手和独自扛下责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如果你觉得是我,”那人脸色苍白,垂下眼睫,“就刺我一刀吧,哪里都可以。”
“心脏也可以?”陈维注视着对方,冷冷道。
“这是我的过失,”洛希悔疚无比地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的父母……”
“哧”的一声,一柄折刀没入了他的胸口,沿着血槽落下深红液体。陈维握着刀柄,刺在他右边锁骨以下的位置,发狠地将刀刃推得更深。洛希忍着剧痛,扬起手拦住跟随而来的手下,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在我的命在你手上,说出来的话应该可信一些了。”他按住了汩汩流血的伤口,喘息着道,“凶手不是我,但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的疏忽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对不起,陈维,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领袖,受这一刀是理所当然的。”
“你不是凶手?”陈维咬着牙,“是谁曾经威胁要杀了我的家人,是谁垂涎着脑扉之锁的仿品,是谁能派遣军队自由出入禁区?你装出伪善的样子,实际上精明得要命,我早该知道,在塞西娜没人会无私到这种地步!”
“那句话是玩笑,对你们的帮助也是真的。”洛希抬起了眼眸,“这里不是塞西娜,我理想中的二区……不必遵循弱肉强食的守则,所以我接纳你们,也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世上的确会有人真心帮你,并且不求回报。”
陈维在原地沉默着,夏日林间的风缓缓拂过发梢,带走了洛希身上的血腥味。此后的十年间,他听闻了洛希在血色圣诞死亡,跟随着二区的难民涌进城中,在残酷的塞西娜争夺立锥之地;他入职了,逐步爬升,成为最年轻的首席科研官,探索着科学的边界。
渐渐地,他的眼中只剩真理,一切的情感献给了真理,要是能向着更高的目标迈进一步,陈维不介意牺牲上千人的生命,让百万人流离失所。以他为主导的研究中心发明了不同用途的仿生人,将幻海系统打造成美轮美奂的国度,在一首首永不停息的奏鸣曲中,他狂热地朝着目标飞奔,浑然不觉塞西娜在脚下雪崩般塌陷。
十年以后,当他拿起手术刀切开洛希的皮肤时,脑海中便回忆起对方最后说过的话。陈维惊异地发现,在那片树木葱茏的真理平原上,还埋藏着一颗良知的种子,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休眠了,从未抽芽开花。
他默然想着,让我也来真心帮你一次吧——不求回报。
*
顶层的电梯开了,沉重的皮靴声回响在走廊里。陈维淡淡地转过眼去看着门口,感应门向两侧滑动,黑色与红色作战服的士兵正站在他面前。
“陈博士……”
“动手吧。”陈维打断了对方,他对STF枪决人的过程极为熟悉,“不必宣读我违反了哪条法律,我都知道。”
“迪兰市长让我问候你晚上好,他还有个疑问,说是不明白你背叛的原因。”为首的军官转达道。
陈维稍稍沉吟了一会儿,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原因么——”
“他就是个婊子养的。”陈维温文尔雅地说出了平日绝不会说的脏话,“操他的xx。”
说毕他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尽管血污满面,那双眼睛里还是透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并非身处冷冰冰的实验室,而在松涛呼啸的林间,衣袖沐浴过飒沓的清风。
现在死掉,大概没有人会记得他吧?他消失的这段时间,研究中心还是一样在运转,即使没了他的存在,科学边界仍在勤恳地向前拓展。
这样看来,抛弃一件至关重要却错误的事,去做一件他认为是正确的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后悔。更何况,有一个人工智能女孩将永远记得他,与他相关的记忆将存储在服务器中,永远不死不灭。
角落里静静地亮起一台全息投影,Rose无声地注视他,身影很浅淡。她做着口型,陈维读懂了,Rose在唱那首摇篮曲:“快安睡,小宝贝。夜幕已低垂……”
床头布满玫瑰,
陪伴你入睡。
一声枪响,回荡在研究中心上空,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