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塞西娜记忆中的一部分吗?”洛希走过来,倚在窗框边侧头向外看,这样外面的青年就捕捉不到他的身影了,“在塞西娜被迫接受改造手术之后,应当和达肖恩失去了联系才对。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或许会误认为塞西娜已经厌烦了他,去另找新欢了。”
“你是觉得像达肖恩那么凉薄的人,不可能在断联后恋恋不舍,跑到塞西娜的窗下拉琴?”邓槐灵靠在窗户的另一边,隔着轻烟般的月色打量对方,“也有道理,不过达肖恩是个聪明人,如果他肯留心,就会明白自己的恋人有着难言之隐。”
洛希犹豫了片刻:“他……会明白吗?塞西娜可是突然消失了,没有迹象、没有征兆,什么样的暗示都没有留下。”
“他没你想象得那么笨拙。”邓槐灵意味不明地说,“维持误会并不简单,另一方拥有独立的判断,也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想要辨别一个人有没有说谎,会有点难,但想知道对方爱不爱你,却再容易不过了。”
“……”洛希的心绪复杂地翻涌,一朵小小的、雀跃的浪花冒出了尖,却被静水深流的理智压下,“赏金猎人的习惯?”
“优秀的赏金猎人的能力。”邓槐灵纠正道。
庭院里飘荡的琴声仍在持续,华美的旋律流过窗边女人苍老的眼角、干枯的发丝,渐渐地焕发了一线生机,宛如春雨融入了干涸的泥地。洛希注意到几个音符的振动很奇怪,达肖恩似乎正在通过以前的办法向塞西娜传递讯息,这种方法对她的潜意识依然有效。
邓槐灵也发现了其中的异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塞西娜的表情,直到她的眼神泛起清明,嘴唇不住颤抖,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音节。
“达……肖恩……”女人微弱地说,手脚缠缚的锁链叮当作响,“……是你吗?你在哪?”
她获得了暂时的清醒。邓槐灵迅速反应过来,和当初的洛希一样,外界刺激能唤起她的自主意识浮现。趁着这段时间,他们必须从她口中撬出更多线索:“夫人,无意冒犯,但我们是来失落之城寻找……”
他中断了话语,因为洛希把食指抵在唇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洛希俯下身去,掏出蝴蝶刀打开,刀尖准确地挑入镣铐上的锁孔,伴随着“咔嗒”几声,沉重的锁链尽数掉落在地。
“您自由了。”洛希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他就在楼下,一直没有离开过。不管这里是幻境还是真实,去见他吧,就算是虚假的拥抱也好……不管迟了多少年,总胜过再也不能相拥。”
他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塞西娜凌乱的发间,将那一头枯黄的长发捋平梳顺,编起了整齐的发辫,解下束在自己发上的皮筋,悉心帮她扎好。又帮她拉平起了褶皱的衣衫,整了整领口,用手指揩掉她嘴边口水的渍迹:“去吧。”
邓槐灵注视洛希做着这一切,对方脸上的表情纯粹得难以想象,如同居住在邻家、笑容温和的青年人,而不是徘徊在算计之中的叛军领袖。他清楚洛希并未抱着套出线索的心态取悦塞西娜,那人只是坚守着“不让自己后悔”的信条,在每一个选择面前听从本心。
看起来冷淡复杂,却从来都简单好猜。邓槐灵想道,对方到底是怎么在漩涡一样的政治斗争中活下来的?这样的洛希对他来说有着无可取代的吸引力,然而在某些以利益为重的下属眼中,大概是爱恨交织的吧。
“你是谁?”塞西娜握着洛希的胳膊,混沌地嗫嚅,“又是来找脑扉之锁的么?”
“我叫洛希,二区的前任领袖,久仰了,夫人……不,格泽尔博士。”洛希将称呼换成了塞西娜结婚前的姓氏,塞西娜·格泽尔,这才是她原本的姓名,“我是来寻找脑扉之锁的,更确切地说,我想毁掉脑扉之锁。”
“……毁掉?”塞西娜低声呢喃着这个词语,神色犹豫不决。
“您不愿意提供给我们更多的线索,也无所谓,我们会自行找出它来。”洛希说,“我帮您解开锁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想,假如您不去见达肖恩一面,未免有点可惜。”
塞西娜低下头去,目光黯然,语气却无比坚决:“我不会去见他的。他就快要完成毕生的愿望,绝不能卷进约瑟夫和我的纷争。再多等几天,他失去兴趣便会离开了。”
洛希和邓槐灵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这不是塞西娜本人,而是她根据记忆编写的几段程序,作出的所有选择都遵循程序的内在逻辑,无论怎样劝说,她永远不会下楼。要弥补塞西娜的遗憾,恐怕还得从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入手。
她提到达肖恩即将完成“毕生的愿望”,这一点让洛希不明就里。还没等他开口询问,邓槐灵便走到他身边,悄声解释道:“塞西娜出事的那段日子,恰好是达肖恩忙着筹办个人音乐会的时候。那就是他毕生的愿望,即便到了没人关注艺术的时代,总有固执的人会逆流而上。”
洛希扬眸望着对方,他明白邓槐灵一定也想起了杰森·埃利斯。
“你不是想问我在数据存储中心找到了什么吗?除了一个惊喜,”邓槐灵短暂地笑了一下,又变得肃然郑重,“还有失落之城的结局。我翻阅了约瑟夫的实验日志,他利用几十场手术将塞西娜改造成仿生人,这个已经告诉你了;官方记载塞西娜活到了53岁,因癌症而死,其实是子虚乌有的编造。”
他接着说道,“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她始终是约瑟夫手里的提线木偶,直到她的躯体老去,无法再支撑复杂的仿生结构,约瑟夫才在浴缸里溶解了她。”
“至于达肖恩,他没有如塞西娜所料的那样离她而去,他猜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踩准约瑟夫不在家的间隙,天天在窗下拉琴,有一次甚至破窗而入,却没能成功把她带出来。”
“他被约瑟夫发现了?”洛希担忧地蹙起眉。
“是的,他被发现了。”邓槐灵点头,“约瑟夫察觉到不对以后,留在房子里,派出与自己相似的仿生人离家当作诱饵,引诱他踩进了陷阱。”
“半个月后,达肖恩莫名在演奏会上发了疯,从此销声匿迹,城中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演奏会,多年来他精心练习,斡旋于上流阶层筹集资金……都是为了那一天。”
邓槐灵讲完了故事,便不再说话。周围的夜静得像在漆黑海底,几乎能听见对面街道上的烈火燃烧声传来,犹如爆炸的气泡。他看见洛希咬紧牙关,未束的长发滑落,紧接着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你想干什么?”邓槐灵问。
“我要去宰了那个混蛋,”洛希神情冰冷,咬牙切齿地说,“约瑟夫·冯·里希特霍芬——”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邓槐灵牵过对方紧握成拳的手,冷静道。他知道洛希是联想到了塞西娜和自己相似的境遇,“你无法让一个死人付出代价。”
洛希忽然愣了愣,眨了下眼睛,手腕无力地垂落。眼里暴戾的情绪散去了,他苦笑一下,收拾好思绪,从邓槐灵的掌心抽回手:“……你说得对。不论怎样努力,八十年前的事情,早就无法挽回了。”
他环视了卧室一圈,“既然来龙去脉已经明晰,线索也都找齐了,没必要再留在这里。走吧,在罗伯特派人抵达这里之前,‘术’必须全员撤退。”
邓槐灵同意了,却没有独自打开甬道离去,而是跟在洛希身后出门。就在两人即将走出房间时,身后响起了塞西娜虚弱的声音:“等等。”
洛希回过头去,明烈的月光下,女科学家的颊边有两滴眼泪摇摇欲坠,在暗处发出钻石般的光辉。她轻声说:“你们真的决定毁了脑扉之锁吗?”
仿佛一个未知的灵魂降临在几行程序之上,透过遥远而陌生的八十年时空,凝目注视着他们。
“是。”洛希说道。
塞西娜·格泽尔沉默了良久。
“也好,帮我毁掉它吧。”她说,“我可以额外给予你们一条线索,但条件是务必毁掉它。脑扉之锁对于你们的时代来说……是潘多拉的盒子。”
*
“你确定她刚刚说的是‘一对钥匙’?”洛希和邓槐灵走在着火的街道上,滚烫的风拂过两人的衣领,熔化的沥青缓慢流淌。“术”的士兵们正有序撤退,到处都是无线通讯的响声,成排的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
邓槐灵笑道:“你已经问了第三遍,我听见的量词也是‘对’,难道我们的听力会同时出问题吗?”
“那就难办了。”洛希嘀咕着说。
“怎么了?”邓槐灵眼里的笑意加深。洛希的身影映在他的眸底,被明亮的火焰环绕,像金黄琥珀里封存的一只小昆虫。
“她都说了是一对,”洛希咬着嘴唇,别开脸去,羞愧到难以启齿,“那不就是……黑……”
“黑什么?”邓槐灵佯作茫然地说。
“黑戒!”洛希对他的装傻充愣很不满意,突然找回了气势,“婚礼上用到的、成对的东西,除了对戒还会是什么?塞西娜在暗示我们,黑戒是开启脑扉之锁的钥匙!”
“Bravo!精彩的推理。”邓槐灵懒洋洋地鼓了几下掌,然后刻薄地问道,“我的戒指在手上,你的呢?”
洛希顿时噎住了:“呃,我……”
邓槐灵一双棕眸充满了嘲讽:“卖钱了?送人了?还是——”他打量了洛希一会儿,“扔掉了?”
“我……”洛希耳根绯红,被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又气又愧。邓槐灵分明在宴会上看到了,他一气之下丢掉了戒指,还在这里明知故问,简直小心眼到了极致,“我去把它找回来。”
他扭头就走,听到邓槐灵在背后悠闲地发问:“怎么找?宴会过去了那么多天,说不定已经被送到哪个垃圾回收站绞碎了。”
“我去问那天的侍者!”洛希恨恨地说,“实在不行就翻后厨的垃圾箱,翻附近的垃圾场、填埋地,把它给你找回来还不行吗!”
“那你恐怕是找不到了。”邓槐灵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扳了回来,“——因为,它在我这里。”
洛希像是被雷劈中,怔怔地转身,看着对方的另一只手伸进了T恤衣领,拽出一条细长的银制吊坠。邓槐灵用手指勾起了链子,挂在指尖晃荡的,赫然是他丢掉的那枚黑戒。
他记得宴会那天他们刚大吵完一架,进门时邓槐灵只当他是陌路人,之后的情况更糟,他们甚至在草丛里打了一架泄愤。洛希怎么也没想到气头上的邓槐灵会去找被他扔掉的戒指,还用银链穿起,始终戴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要知道,想让怒不可遏的邓槐灵冷静下来,并耐着性子做一件屈辱的事,几乎比登天还难。
“你是……怎么找回来的?”洛希没出息地哽咽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真的去翻了垃圾箱。”邓槐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