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犹豫什么?”医生背对着他,操纵机械臂将唐的义肢连接处拆了开来,排出浊血,“没剩下几分钟了。”
“我在思考这他妈的是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杀手爆了粗口。他想使劲搓一把自己的脸来平复心情,碍于带着乳胶手套,只好作罢,“你过来看一眼就知道了。”
医生转过身来瞥了眼,脸上没多少惊讶。“我料到会是这样。是做得出来的事,想把一名人类转化为仿生人,就要从细胞层面开始架构,花费可能比直接生产一万名仿生人更高。”
“我计划将洛希复原。”杀手下意识又玩起了手术刀,“目前看来,这件事比我想象得要难。如果不查清楚改造的每一个细节,盲目进行恢复手术,他很可能因程序混乱而死。”
“主刀的应该是陈维,研发中心那个年轻的首席,他在仿生人研究方面才华横溢。”医生说。
“哦,你的前同事么?”杀手笑了,“你在暗示我把他绑架过来?”
“……我离职的时候他恐怕还没成年,不是随便哪个员工都是我的同事。”
“但他的才华比你更高。”
“我从不嫉妒他人。”医生已经排干净唐义肢产生的浊血,导入抗排异药物,娴熟地组装起来,“嫉妒他的技术的是你。”
“不错,等我把他绑过来,问清楚洛希的手术细节就杀了他。”杀手说。他将薄而锋利的刀刃探入打开的动力核心,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两毫米空间,使渗出的红血尽量少。Rosie就像陈维精心制作的一个复杂作品,面对这个作品,杀手丝毫不敢懈怠。
清理完空间之后,他为同样两毫米大小的信号屏蔽器消毒,然后放入动力核心,固定。医生结束了唐那边的工作,在一旁看他安装这个小巧的机器:“你认为信号屏蔽器有用?”
杀手半晌没有回答。他的脸际渗出汗滴,顺着下颌线滑下,极端专注地盯着手上操作。尽管手术室作了隔音防震处理,但从刚刚他们开始谈话就传来闷响,显然外面的战斗已蔓延至走廊,医生的傀儡没有挡住“术”的入侵。
时间紧张,且动力核心结构复杂、容易出错,直到完全固定了信号屏蔽器,杀手才长舒一口气,着手合上动力核心。
“不一定有用。”他回答医生刚才的问题,“不过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虽然为了避免被主程序监测到,效果设置得很弱,但好歹可以潜移默化干扰Rosie的脑波,让它变得不那么稳定。”
“那你只能期待洛希本人的意识足够强悍,能够趁程序不稳定的时候冲破枷锁。”医生的语气充满了反讽,不相信杀手的天马行空。
毕竟这种袖珍的信号屏蔽器,能做到的事太有限了。
“他一直都很强悍。”杀手微微一笑,“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是。”
两侧的手术都结束,按理说他们应该立即打开自动门,通知门外还在死守的两人赶紧撤离。“术”的火力太过凶猛,就凭邓槐灵和荆棘两个人,毫无胜算。
可是杀手非但不急着开门,还悠闲地放下手术刀,挑了张干净的床坐下,甚至吹起口哨。“还剩几分钟?”他问医生。
“三分钟。”医生看了一眼墙上,整面墙都散发出白色的荧光,实时跃动着手术中各项数据,占领了中央一块面积的就是时间,“你闭上嘴之后,动作就变快了。”
杀手笑着解开了挽起的红发,用手指捋了捋,“听声音,外面两个人都没死啊。这不太符合我的预期。”
他们静默着,看墙上的倒计时慢慢减少,感受手术室轻微地震颤。有灰尘慢慢地飘落下来,防震处理的手术室都到了这种程度,外面的战况肯定十分激烈。杀手在等声音停下,手术室里有一条密道可以逃出五十层,确认邓槐灵死后,他就能带着Rosie逃离。
想把洛希恢复原样,需要经历很多次手术,时间是必不可少的。要是那个赏金猎人活着,只会不顾一切地把Rosie追回来,阻挠他们的计划。
“如果他们把‘术’击退了呢?”医生问道,“而且活着回来。”
“不可能。”杀手即刻说。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就算有这种可能吧……所以我没走啊,等着出去补两刀。”
“蛇蝎心肠。”医生淡淡地评价。
杀手无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倒计时逐渐减少,手术室的震颤却没有停止的意思,还愈演愈烈。杀手不吹口哨了,终于失去耐心地跳下医疗床,一脚踹在门上,此时墙上的数字正好变成00:00:00。
感应系统检测到他的到来,缓缓打开自动门。开门的一刹那,静音减震的功能顿时失效了,杀手忽然像是被扔到了荒原中心,仿佛全世界的风都往走廊内汇集,狂风咆哮着撩起他的长发。
“什么情况!”他皱起眉,匆忙交叉手臂挡在脸前,护住面部和喉咙。风涡中狂舞着无数碎片,有几枚割伤了他的小臂,滴出血来。
伤势不太严重,因为漩涡中心并不在他这里,他仅仅是被波及到而已。医生也赶到门口,他们向走廊另一头望去,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
狂风与烈火在狭窄的空间内卷集,带着燃尽一切的气势。风中那人手握黑戒,主动将火焰引导向自己身边,形成杀伤力极高的龙卷。叛军枪膛里发射的子弹接触到边缘便被卷入,金属外壳在高温中融化成滚烫液滴,子弹内部的火药则爆炸开来。
这就是方才他们听见的闷响,无比密集的爆炸引起手术室颤动,尽管一颗子弹的威力有限,数百颗相加,就显得恐怖异常。处于风与火中心的邓槐灵,简直是在刀尖上起舞,在操控风抵挡“术”攻击的同时,他必须得提防爆炸的余波反伤到自己,一面大开大阖地和叛军对轰,一面又要精准地计算角度。
荆棘则服从命令,开启了仿生人都具备的弹道预测与计算功能,一旦有微小且高速的破片误入漩涡中心,就会用身体挡下来。
邓槐灵一诺千金,用近乎自杀式的手段抵挡住叛军进攻,让治疗不受干扰。杀手猜得到这种方式对精神的摧残——大肆消耗已枯竭的精力,严重情况下会导致大脑皮质受损、神经紊乱,只有不计后果的疯子才会如此。
杀手站在那里,双眸映着火光,转头看了一眼在手术室内沉眠的Rosie,低声道:“我似乎,错估了他俩的关系呢。”
“还想杀了他吗?”医生看穿了他的动摇。
“现在过去杀他也没什么把握,那种高温太难缠了。况且那个叫邓槐灵的人,他……”杀手念了念猎人的名字,玩味地笑了,“真是对自己残忍无情。”
他毫不掩饰欣赏的态度,将手拢在嘴边,大声道:“那边的猎人——手术结束了——可以跑了!”
回答他的是一记剧烈的震动。在接到撤离信号的那刻,邓槐灵指引强风与叛军对撞,明媚的火焰随风而涌,迸溅出一道道火弧,如雨坠落下来。
他在炽金的雨里转身,杀手惊讶地发现邓槐灵脸上手上满是血痕,强弩之末地喘息着,一下子失去了几秒之前的霸气。“当啷”,唐刀无力地垂落,刀锋正黯淡地反着光,涂满颜料般黏腻的红血。
*
Rosie做了很长一场梦。
他一边思考着仿生人也会做梦的问题,一边茫然地在梦中跋涉。
恍惚间又到了高悬的天台之下,冷风吹动他的长发,也卷起天台上那人的衣摆。梦境像一汪深潭那样波动,子弹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又飞快合拢,仿佛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敬告城内军队,驻守二区边界的一切军事力量已经覆没……”熟悉的、轻描淡写的声音响起,来自蹲在天台上的人。他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整个世界的风中,Rosie感到头痛欲裂,有什么正像植物发芽那样,狠狠地将根扎入他的脑海,可又被一股相反的强大力量推出去。
不可以,不可以越过那道禁忌。
他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变得镇定,可是没有用。他踉跄后退了两步,站定了,忽然横下决心,向前一股脑地奔跑起来。
“八小时内,我们会接管繁华区以外的所有区域……”
——只要登上眼前的大厦,就能看清那个人的脸吧?
“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将攻陷市政中心……”
他一定要看清那人的脸,他得弄清楚这个梦魇来自于谁。
Rosie在纷飞的战火中狂奔,跃过一具具戴白色臂章的尸体,跑过半斜的旗帜,没有人阻拦他闯入那幢大厦。他的手指触到电梯的按钮,拼了命地按下,通往顶楼的门向他开启。
电梯缓慢地上升,他双手撑着门,低下头调整呼吸,短距离的奔跑对战斗仿生人来说并不费力,他却觉得肺要炸开了。
他按住怦怦直跳的动力核心,好像那里真有颗心脏。电梯升至最高点,门滑动打开,Rosie犹豫一下,踏上天台粗糙的地面。
一步、两步,他谨慎地接近那个人。
“请普通民众不要惊慌,‘术’不会伤害无辜居民。”对方的讲话似乎到了尾声,平静地陈述完最后几句,就站起身,在天台边缘回过头来。Rosie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想要躲藏——
可他就这么怔住了,停在原地,对上那人充满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与他的别无二致,就像在照一面镜子。只不过那人是冷漠的王者,而他是温柔的骑士;那人暗蕴疯狂,他清澈如洗;那人远远地睥睨着战局,挪动棋子,他则落在黑白分明的网中。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水红的曦光投入室内,已经是早上了。Rosie依稀记得,自己和邓槐灵度过了一个非常艰辛的夜晚,他因为神经毒素昏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小腹被压得有点沉,他撑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望去,是邓槐灵的头重重枕在他身上。对方似乎安顿好了他之后,也没能坚持住,一头栽了下来。
邓槐灵戴着黑戒的右手就落在他手边,沾满灰尘和血痕。Rosie迟疑一下,轻轻地、小心地握住了那只手。
“邓先生,怎么办……”他无措地说,“我好像梦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