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娜联合新闻为您报道。据悉,昨日晚间著名影星玛丽·埃利斯结束首映礼后,乘坐的自动驾驶车辆轧伤一名男子。玛丽·埃利斯下车察看对方伤势后,重新上车逃逸,与她同乘一车离开的似乎还有塞西娜现任市长罗伯特·迪兰。
“记者前往市政中心确认此事,截至新闻发布为止,迪兰市长仍避而不见。玛丽·埃利斯目前不知所踪,记者查遍了塞西娜每一家注册医院,也未见受伤男子的就医记录。
“这起事故显得疑云重重,市长本人不愿给出一个合理解释,也使得民众多有疑虑。记者通过街头调研的方式随机采访了一些民众,‘权贵阶层在意外事故中的强势’,已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
场景切回到市长办公室的时候,邓槐灵和Rosie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罗伯特抓起手边文件夹,恼怒地往墙面显示屏一掷,雪白纸片漫天飞舞。虽然前几年无纸办公也很普及了,可以调取电子文件,但政府官员还是习惯将重要文件打印在纸上备份,像一种古老的保险形式。
好在那沓文件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显示屏完好无损。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亚裔面孔、穿科研服的青年正巧走进,低头看了看满地散落的文件,一张一张把它们捡起来、排好顺序,边缘搁在桌面上敲了敲,递还给市长。
当他抬起头来,旁观玛丽·埃利斯记忆的两人都不由得一阵惊讶——那人是陈博士。时间轴已经推进至五年之前,所以准确地说,那是二十一岁的陈维。
即便刚刚二十出头,他也初具了沉稳的气质。罗伯特示意他坐下,陈维照做了,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点头致意道:“市长。”
“看新闻了么?”罗伯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丝毫不见刚才扔出文件夹时的大发雷霆,“你长期负责监视玛丽,应该知道昨晚那件事。”
“我明白您指的是什么。玛丽·埃利斯没有听从您的建议,擅自下车,导致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大选在即,少数党一定做好了攻讦您的准备。”陈维流畅地说,他早已做好了相关调研。
“那么你觉得我让你来做什么呢?”罗伯特笑道。
“那名男子叫做杰森·埃利斯,玛丽的现任管理员,也难怪玛丽会担心他的安危。”陈维说,“您想让我覆盖杰森的管理员权限,让玛丽和他不再有瓜葛,但很遗憾,这条路行不通。”
他的话滴水不漏,但在办公室里两人看不到的地方,Rosie和邓槐灵互相对视一眼,都看穿了陈维的谎言。玛丽·埃利斯的现任管理员不是杰森,而是杀手,像陈维这样细致的人不可能搞错玛丽的管理员是谁。
只有一个解释,陈博士对市长有所保留。这种保留甚至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混淆了市长的视听。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玛丽的情况较为特殊,有些时候,修改管理员权限也无法改变她的行为。市长您对仿生人技术也很了解,我就不赘述了,在她身上能观测到十分强烈的意识活动——简而言之,她和人类太像了,针对仿生人的方法对她收效甚微。”陈维笃定地说。
“原来只是某位官员送我的小玩意,”罗伯特嗤了一声,仿佛有些不屑,“用玛丽-03世代改装了一个很像Rose的仿生人,居然会拥有自我意识。”
“我们对仿生人的意识领域知之甚少,目前也只出现了玛丽·埃利斯这一例现象,随机性相当高。”陈维沉吟了一会儿,“如果市长还不想放弃她的话,我可以尝试控制她的意识,让她忘掉杰森。”
罗伯特大笑起来:“去做吧,陈博士,我钦佩你的能力。放眼整个研发中心,大概找不出第二个同时在脑科学和仿生人应用领域都有建树的专家了。”
他顿了顿,又坦然承认,“的确,我还不想让玛丽·埃利斯报废。一般人类不可能与Rose如此相像,无论长相还是性格,暂时都找不到别的替代品。”
陈维颔首道:“我明白了,市长。我会尽力一试,可是不能确保长久的操控效果。玛丽已经非常接近人类,她的意识必定会冲破控制,除非……”
“除非找到塞西娜留下的‘脑扉之锁’,那套算法连人类都可以操控。”罗伯特瞥他一眼,了然地说,“我们之前谈过很多次,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陈维答道:“是的。现有的一切控制技术,都是对‘脑扉之锁’拙劣的揣测和模仿,就好比费曼大定理的证明。我们至今不知道费曼在17世纪所指的那种‘美妙的证法’是什么,只能读到后人晦涩的上百页论文,很显然那不是最简洁优美的证法。
“在脑科学领域的研究也是一样,即便倾尽研发中心所有人的智慧,也只能勉强控制玛丽·埃利斯,并且有失控风险,更不要说操控人类的大脑。但如果能找到‘脑扉之锁’,我们会掌握那种美妙有力的方法。”
“陈博士,我得声明,不是我不重视你的提议。”罗伯特示意陈维把刚才整好的文件翻开来,“事实上,今天找你来,也是想和你交代这件事——关于科学家塞西娜留下的宝藏。”
市长接着说,“我派人翻遍了塞西娜·冯·里希特霍芬的记忆之海,去寻找‘脑扉之锁’,结果一无所获。不过在这些坐标都发现了数据异常,虽然看起来用处不大,我还是觉得应该交给你。”
陈维接过文件,大致翻看了一遍。繁杂的数据列了整整数十页,还有一些文字的解读报告,邓槐灵正在犯难该怎么记录下来,Rosie突然上前一步,将所有数据扫描进了记忆中枢,接着抬眸微笑道:“记好了,邓先生。”
“我总忽略你是个仿生人。”邓槐灵拍了拍对方以示鼓励,“干得好。”
“其实我一直想问,”Rosie转头看了看周围,不无忧虑地说,“这个场景是玛丽的记忆,但……玛丽在哪呢?”
仿佛听见他的问话一般,陈维站了起来:“我会把这些数据带回研究中心分析的。市长,如果没有其他指示的话,我得告辞了,实验室还有许多事务。”
“别急。”罗伯特悠悠地说,“刚才还跟你提过玛丽·埃利斯的事,把她带走吧。”
随着他的话音,右手边的墙面缓缓移开了。陈维吃惊地抬起头,站姿有些不稳:“这……”
玛丽被吊在阴暗的墙后,垂着头,手腕分别被镣铐锁住。她的金发干枯,生命力逐渐流失,裸露的皮肤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身上还是昨晚穿的亮片礼服裙,沾满了蓝血。
她身后的墙壁上泼溅着深蓝血液,可蓝血之下还有干涸陈旧的红血,绝对不是玛丽的。这面墙肯定拴过不止一个人,当市长坐在办公桌后处理公事、与下属交谈的时候,他要折磨的人正隔着墙苟延残喘。
陈维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又迫使自己松开。“市长倒是有兴致,但这些伤痕修复起来可就麻烦了。”
他并没掩饰得很好,还是流露出了对玛丽的同情,邓槐灵想。这是一个小试探,陈维没有通过,一定会引起市长的警惕。
然而扪心自问,如果他是陈维,在这个场合不一定能做得比对方更好——只要同理心尚存,便不可能对玛丽的惨状视若无睹。
“去改造她吧。”罗伯特说,“没必要让她忘掉杰森,我更希望他们两个……互相报复。”
*
杰森·埃利斯坐在“宴”的一间屋子里,透过敞开的纸门,可以看到他不安地揩着额头上的汗,频繁向外张望,最后干脆站起来徘徊踱步。
全息樱花轻飘飘地落在长廊上,被他踏过,碎成细小的尘埃,消弭无形。他在等玛丽到来,尽管被碾断的左腿接上了义肢,还没有好全,但是一接到玛丽的见面邀请,杰森立即不假思索地赶来了。
不知在长廊上走过第几回,柚木地板上响起了另一个脚步声。杰森欣喜地转过头去,玛丽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她今天给人的感觉十分诡异,就像被抽去了灵魂,眼里也没有任何神采,嘴角抿成呆板的直线。杰森看到她先是怔了怔,接着一瘸一拐地冲过去,握住她的手,依旧毫无芥蒂:
“玛丽,那晚之后我很担心你,给你添麻烦了吧,但一直见不到你,让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都不是你的本意,是市长胁迫你的……”
“闭嘴吧。”玛丽脸色阴沉地打断,“收起你的幻想,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杰森的表情有一瞬凝滞,眼中的希望无从安放,只好熄灭下去。他困惑地呆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熟悉的玛丽:“你说什么?”
“我恨你。”玛丽·埃利斯猛然抬眼,目光如淬火,灼烧着他的心脏,“如果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我恨你。我恨你的贫穷和虚伪,我恨你一无所有还充满妄想,我恨透了你的纠缠——”
“这是你的真话吗?”杰森的自尊心被刺伤了,他上前抓住玛丽的肩膀,摇撼了两下。他看见对方冰冷精致的脸庞,闻见她身上的淡香,她手上戴着市长送的华贵珠宝,同他遥远得像两个世界,“你以前说你爱我。”
声音逐渐低下去、小下去,连他自己也失却了自信。
“不,我恨你。”玛丽吐字清晰,轻轻地说,“别忘了是谁把我推下人行道的,杰森·埃利斯。你从那时起已经放弃了我,市长给了我新生,我现在拥有的一枚戒指、一串项链,大概是你画一万张画也买不起的东西。”
“而你呢,不过是条看到我走红就想分一杯羹的,异想天开的,哈巴狗。”
玛丽把食指搁在他的唇前,略微摇了摇头,眼里满是讥讽的笑意。她推开杰森,往后退了一步,优雅地转身离去。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杰森狂喊着,跌跌撞撞想追上去拉住她的衣摆,却手中一空,摔在地上。他新接的仿生义肢是最低廉的一档,与人体兼容极差,不允许剧烈活动。
血丝丝缕缕地从裤管里渗到地板上,可杰森还是用手撑地,艰难地向前爬去,在身后拖出一道血痕。玛丽住了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朵朵全息樱花无声地在她脚边滚动。
她看上去漠无表情,握着手包的双手却在颤抖。邓槐灵和Rosie站在庭院里,倏然间听到了她狂躁的心声:
不是这样的!
玛丽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尖叫——不是这样的!
她一点也不想这么做,她不想对杰森造成任何伤害,可真正的玛丽·埃利斯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该死,不应该是这样!
回音充斥着整个世界,周围的情景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纸门、樱花、长廊……在动荡中瓦解。伴随玛丽剧烈的情感波动,世界震撼摇晃,幻境碎裂成闪光的微尘,眨眼间邓槐灵他们已不在庭院内,而是重新回到波澜壮阔的大海上。
记忆之海不再像他们来时那般宁静,墨黑的天空被惨白闪电照亮,到处巨浪滔天,一副末日般的景象。
陈维的警告应验了,玛丽的情感过于强烈,记忆之海真的在崩塌。如果不能及时进入“甬道”,他们的意识便会葬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