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埃利斯站在“宴”的门廊上,服务型仿生人替她脱去了透明雨衣,收在臂弯里。她的金发末缘也湿漉漉的,柚木地板上有几滴深色的雨痕。
廊外暴雨倾盆,灯笼散发的浅淡黄光被雨洇开了,是暗夜中唯一的暖色调。“宴”里异常静谧,一小时前发生的恐怖袭击让全城进入了宵禁,玛丽开车来的路上一片死寂,好像除了街道上巡视的军队,所有人都在这场大雨中灭绝了。
市政中心因这场恐袭陷入忙碌,罗伯特·迪兰坐镇指挥,监控着现场情况,她得以悄悄从市长身边溜走——十五分钟前,杰森往她的邮箱里发了封邮件,似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同她商议。
可是谈什么呢?自从那一次她被控制,在“宴”里说出那番伤人的话,他们就有五年没有见面了。杰森再也没来找过她,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忍受这样的侮辱。
她依旧深爱杰森,可是同样不敢去找他了。杀手的威胁、市长的掌控欲,都让会面变得十分危险;况且,玛丽自己的状况也不算稳定,控制手段仍然在起作用,一星期中或许只有两到三天是清醒的,其余的时间她浑浑噩噩,只是个真正的傀儡。
收到邮件后,她本想拒绝和杰森会面,可邮件结尾的内容引起了她的注意。杰森写道:“我们的未来尚有选择,只要你想。在主城区外还有二区,如果你愿意跟我逃出城区,到二区生活,就看看附件中的逃离计划;如果你还爱我,就来见我吧。”
附件中是一份极其详细的逃离计划,体现出制定者对城区和二区地形的熟稔。
这封邮件跟杰森的口吻大不相同,她本该保有怀疑,可是看到这份计划的刹那,玛丽脑海里忽然涌现出无数种美丽的生活,它们像春天狂飞的柳絮一般吞没了她,以至于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出了市政中心,被自动驾驶系统指引着,行驶在去往“宴”的路上。
这是她短暂人生之中,最为冲动的一次。明知道被发现的后果,明知道前途渺茫,可一旦捕捉到微弱的希望,她便不甘于在沉寂中度日了。
既然杰森表现出与她一起面对凶险的勇气,玛丽绝对不会让他的决心落空的。她热切地、诚恳地想要与杰森见面,期待着为五年前说过的那番话道歉,期待和他一起赴往二区,即便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死亡也没关系。
她走过鹅卵石小径、曲曲折折的长廊,最终停在了约定的门前,想抬手推门,却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五年没有见过杰森了,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毫无疑问,她知道自己心底对杰森的爱还熊熊燃烧着,可是杰森对她的爱呢?
玛丽忐忑起来,在纸门前徘徊。这次赴约实在太冲动了,没有考虑到时间使两人生出的嫌隙,更不要说被发现的后果。就算他们成功逃离了城区,她还是会如傀儡般为人操纵,再一次伤害杰森。
她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时倏然想到一句话,“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句话从玛丽的脑海中冒出来,占据了整个意识,她才发觉自己是怎样迫切地渴求着希望、希望、希望——
总会有办法的,眼下的困境和艰险,都会因为他们的出逃、明天的到来而消失,只要她和杰森并肩面对,一定会有办法的。她给自己鼓劲,漫长的雨夜终会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么想着,她满怀希望地推开了那道纸门。
*
雨水敲打着观景台的遮阳伞,发出的声音就像落在满池荷叶上。喷泉下两个修长的人影对峙着,警察们正在收拾现场,把地上的尸体搬走。
“你都做了些什么。”邓槐灵一字一顿地说,鲜血混着雨水流落,沿他的额角淌下,“高崎悠矢。”
密不透风的雨声使得他的话音失了真,听起来有些疲惫。他微低着头,仍然注视着杰森躺过的位置,全身都湿透了,笔直地站着,散发一种介于愤怒和悲伤间的气质。
“你是指我开枪杀了杰森·埃利斯,还是因为我把血溅在了你的脸上?”高崎说,显然他的心情也不大好。
“他是被人利用的!”邓槐灵忽然狠狠抓住了对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他已经放弃抵抗了,难道你不清楚么?”
“当场击毙是上级的命令,我在奉命行事。邓先生,在这次行动中你只是担当协助位置,真正具有决策权的是警方——事实上,上级最初的命令是放弃人质,在你提出方案之后,我又为你争取了十四分钟谈判时间,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高崎试图掰开攥着他领子的那只手,但是失败了,对方的力劲就连他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都无法比拟。邓槐灵冷哼了声,甩开他的衣领,高崎没站稳坐在了水池边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邓槐灵似乎极力控制着怒火,仰起脸来任由雨水冲刷脸际,然后抬起袖子,沿着眉骨一点点用力擦到额角,清理掉脸上的血迹。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一对袖口完全被染红了。
“无论杰森犯了什么罪,都应该接受法律裁决,而不是被私刑处决。”冰冷的雨水也没能让邓槐灵彻底平静,他的声音透着戾气,“他不过是个偶然卷入事件的平民。”
“衡量一个人有没有罪,可不是看他的人格品质,至少我本人没有杀死他的负疚感,反正上了法庭他也会被判死刑。”高崎悠矢坐在水池沿上,眺望着被夜和雨笼罩的城市,“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凭一个人做过的事……唉,想不起来了。”
——凭一个人做过的事就能断定他的好坏?
——是的。
邓槐灵心头一冷,想起在HOPE酒吧,他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凌晨,被他杀死的改造人莫特也这么问过他。那是塞西娜曾经风靡的电影中的一句台词,落后潮流如他都知道这句话的来源。
他当时答得很笃定,莫特与反叛组织“术”勾结,杀害了数十人,通缉赏金高达一千万信用点。可是,如今的杰森也是一样,杀死了玛丽·埃利斯,假如炸弹没有解除,造成的伤亡将会达到上百人。
所以,杰森不也是罪大恶极吗?为什么他轻松地杀死了莫特,而对杰森抱有同情?邓槐灵茫然地思忖着,心中仿佛有一条铁律被打乱了,它如同海浪上下起伏着,不断变动,根本辨不出分明的边界。
如果他杀死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杰森这样,有痛苦的往事呢?这是个一想到就令人消沉的问题。邓槐灵绝不会后悔杀了他们,因为那些人做过的事不值得原谅,但是他再也不可能自诩正义一方,毫无愧疚地收下赏金,这是对那些身不由己的人的践踏。
一时间他感到心里很乱,转回头去找Rosie。可他的仿生人不在那里,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辆辆悬浮警车升空,相继离开,观景台变得冷清萧索,他又扫了一眼,的确没见到Rosie的身影。
高崎悠矢又说:“其实上级早已大发雷霆了——关于你不听指令,冒险救下人质的事。市长说把玛丽·埃利斯的事交给警方,并不是任由警方裁夺的意思;相反,如果事情办不好,我的上级们都要完蛋。我们必须稳妥地处理掉炸弹,至于人质的安危,都是次要的事。”
“所以我们根本谈不到一起去。”邓槐灵直接地说,“我厌恶警方的处事风格,你们都是市长的走狗,不会自己思考吗?”
“一个人和一百个人相比,两者谁更重要?”高崎反问。
“电车难题。”邓槐灵讽刺地笑了笑,“可是,明明可以同时救下一百零一个人,你却因为上级的压力退缩了。”
“我们确实谈不到一起。”高崎承认,“邓先生,你的眼里就没有规则。不过出于对你的尊重和欣赏,我依然认为这次的合作大体还算愉快。”
“我不欣赏你,也不认为我们的合作愉快。”邓槐灵淡淡地说,又回头寻找了一遍,Rosie还是没有出现,“就到此为止吧,告辞了,我得去找找我的仿生人。”
“你的仿生人丢了吗?要不要帮忙定位?”高崎悠矢指了指他的悬浮车,车上有一台定位装置可以用。虽然邓槐灵的脾气非常让人不爽,但他还是钦佩对方的能力,而且那个叫做Rosie的小仿生人曾在失落的时候安慰过他,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邓槐灵已经背着吉他盒走远了,随意挥挥手。“不用,我大概知道他会在哪里。”
*
Rosie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圆形建筑的中央天井处,向上望去,能看见被切割成一片规整的圆的天空。当然,还是见不到星星,因为天上正下着暴雨。
这是杰森和玛丽七年前居住的地方。Rosie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抛下邓槐灵,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只记得一声巨响,他眼睁睁望着杰森脑浆迸溅,混乱和痛苦围涌过来,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他又看到梦里出现过的那双眼睛,与上次不同的是,他清晰地听见对方开口了,嗓音像一片落雪那样清凉,揶揄地说:“有点绝望?凭你这个胆小鬼是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我不想眼见好人死去,”Rosie在幻觉中哀求地说,“玛丽和杰森,这不是他们该拥有的结局。请你告诉我怎样改变?”
对方低笑了声,蛊惑道:“那你真心求我啊。让我醒过来,或者你死去,都可以——反正你也只是跟在那个小屁孩后面,白白浪费这副身手,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
“小屁孩?”Rosie迟疑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谁,“邓先生他满十八岁了。”
“就是个烦人的小孩而已,”那个声音忿忿地说,“你居然每天由他使唤,气死我了,丢人……”
Rosie打断他,接着方才的疑问说:“我死去就可以了吗?如果我死了,那些好人就不会死吗?”
“准确地说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可以接管这副身躯,继续我的抗争。”对方说,“短期内会有更多好人死去,可能是十万,也可能是百万,这是无可避免的。不过我向你保证,在新建成的政权下,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你要挑起战争?在人类历史上,这一向不是好事情。”Rosie吓了一跳。
“是的,所以决定权在你。”对方笑着说,“毕竟,你就是我啊。”
那个声音就此湮灭了,如同一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中。Rosie如梦方醒,怔怔地抬头,却只有雨珠从圆形的天井落进来,砸在他脸颊上,温度传感模组觉出了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