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爬出金属球舱时已是凌晨,素来以加班著称的也走得不剩多少人,虽然顶层实验室依旧洁白明亮,但可以想见外面已经夜色茫茫。
从下午到深夜,除去助手进来打搅了几次,他一直沉浸在幻海系统中。邓槐灵的那通电话给予了他灵感:如果在幻海系统里不停坠落,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那是八十年前的塞西娜城,深海下隐秘的空间,陈维姑且称它为“失落之城”。
他没有邓槐灵那么莽撞,不至于直接跳进深海试一试,那个人的精神强韧,换成他很可能会因为意识窒息永久地留在海底。所以陈维首先让一个仿生人连接了幻海系统,坠入深海,计算过下落时间,确定在人体承受极限之内后才决定自己下去。
原本他不必亲自冒险,观察仿生人的视野便足够了,可亲眼一探究竟的欲望战胜了谨慎,“塞西娜留下的宝藏”,这个词对他的吸引力无异于罗曼尼康帝对酒鬼的吸引力,陈维对权力和金钱统统不感兴趣,但他渴望一睹其中科学的部分。
他为自己准备了紧急弹出程序,然后连入幻海系统,在洋流的助推下向大海深处移动。不同于邓槐灵这种落着落着就能抵达海底的怪物,普通人下落至一半距离便会窒息,必须借助洋流。
最后他抵达失落之城,见到了这座海水之下的城市。
八十年前,人类历史上混乱不堪的时期,塞西娜·冯·里希特霍芬——这位百年难遇的天才似一盏明灯,为战后的人们照亮了前路。她辉煌的一生留下许多发明,其中包括幻海系统,也包括遗失多年、能够完全改变人脑结构的“脑扉之锁”。
脑扉之锁是陈维研究领域的终极答案,也是市长派人寻找了多年的武器。在设计幻海系统的时候,塞西娜特意创造了这座水底的城市,宛如一个彩蛋静静等待着后人敲开,陈维几乎能断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但要怎样敲破彩蛋,这是个问题,毕竟里面装的极有可能不是礼物,而是炸药。
陈维在失落之城转悠了很久,八十年前的塞西娜城尽管看起来和现在相似,城市规划却全然不同。冲上头脑的热血重新变凉,平日里行事的谨慎又掌控了他,陈维仅仅探查了降落点附近的一小片区域,就没有再往前走了。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他思忖道,假如塞西娜对闯入者充满恶意,想阻止他人染指脑扉之锁,不知道会在城市里安放什么电锯杀人狂、蛛形坦克、小型核弹……贸然探索只会带来麻烦,他作为对战斗一窍不通的科学家,最好委托赏金猎人。
陈维打开甬道,脱出了幻海系统,检视采集得到的数据。他的设想是派多个仿生人进入失落之城,将可能遇到的风险都排查清楚,由此勾勒出整座城市的三维地图。
这是项不小的工程,但他不能交给其他人去做,只能靠自己。在绘出地图之前,他不会让邓槐灵冒险探索失落之城,陈维不是那种把别人的命不当命的人。
不过说起来,在他担任首席科研官的这些年里,被他听从命令直接抹杀的人,或者被他的技术间接害死的人,都已经不少了。
他死后大概连地狱也不会收留,或者应该丢进油锅里煎炸……陈维轻飘飘地想着,他是科学忠实的信徒,但考虑到死亡的时候,一系列荒唐的想法便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去接热水,实验室的冷气开得太足,又一动不动地在金属球舱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以至于手脚冰冷。然而茶还没泡完,身后突兀地响起一个笑音:
“陈博士,最近非常忙碌吗?怎么这个时间还在实验室?”
实验室的自动门开关静音,陈维蓦地回头,桌前已多了一个人。市长罗伯特·迪兰随意地翻阅着桌上的平板,这样的平板研发中心有数千台,研究人员采集数据后就会储存在里面。
罗伯特一手创立了,见证过无数科研项目开花结果,自然看得懂平板中储存的是什么。可他并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那只是个平庸无奇的项目进程记录,研发中心与市场部对接,推出一款升级版外接设备,目前正在试验阶段。
陈维呷了口茶,微微一笑:“市长。你知道的,研发中心一向都是这样,如果想忙,永远有忙不完的事。这个月我只是想多套点加班费而已。”
“的首席科研官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罗伯特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哦,拜托,你们这些科学狂人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可不想听见什么公司压榨员工的传闻。”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无比融洽。
老狐狸,陈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今天不该是市长来研发中心看望Rose的日子,就算要来,通常也不会在深夜,更不会无声无息闯进他的实验室。加上前段时间对他严密的监视,他认为市长绝对发现了一些异常,才会突然造访。
可惜罗伯特狡诈,他只会更谨慎。在泡茶前,陈维把桌上的平板换掉了,存储失落之城数据的那个被藏了起来。他一时半会儿没法将数据传输走,只能先藏在另外几个平板之间,等市长离开再转移数据。
罗伯特轻松随意地扫他一眼,继续道:“不要再工作了,去帮我调取Rose的形象吧。”他捻了捻胸前那枝玫瑰,“我是来看她的,听说研发人员为她设计了新的性格特征,让我有些好奇。”
陈维只能点头答应。他陪着市长走出顶层实验室,下楼来到会客室,唤出了人工智能Rose的虚拟形象。
在他离开实验室的这段时间里,自动门再次滑开,陈维多年的助手垂首贴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打开指纹锁,在密码柜中慌乱地翻找着。
终于,他找到了被陈维藏起的那个平板。表面上,它存放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数据,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平板被塞在密码柜里,本来就是件引人注目的事。
助手快速地检查了所有事项,其中有几个文件是加密的,一旦尝试暴力破解,就会自动销毁。他擦掉指纹,把平板放了回去——在陈维这种数理奇才面前,不要妄想耍任何花招,他破解不了这些文件,但知道了陈维心怀鬼胎,报告给市长便已经足够。
市长早对陈维起了疑心,要是能找到陈博士背叛的确凿证据,市长允诺首席科研官的位置就是他的。这将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晋升,只要陈维再多露出一些马脚……
他刚刚关上密码柜,自动门敞开了,陈维同样步履匆匆地走进,见到他怔了一怔:“叶真?”
“我、我来找γ型修护剂,”叶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连忙装出刚进来的样子,“A3实验室急用。”
陈博士倒是波澜不惊地抬手,指了指实验室另一侧的储物柜:“在那边,你找错方向了。”
“好……的。”叶真嘴唇哆嗦地往后退一步,转过身,抓起那管作为借口的修护剂就跑。陈维看着自动门开合,拿起凉掉的茶水喝了口,摇摇头。
罗伯特的手段一点都不出人意料,直接,但是很有效。不过他给文件加密的措施也起到了效果,罗伯特虽然多疑,却不至于凭一个助手看到的加密文件就给他定罪。
而他自认平时滴水不漏,市长想要找到明显的证据,恐怕还要花费一些时日。这是一场同时比拼速度与耐力的赛跑,假如陈维在重压下精神崩溃,那么他便满盘皆输了。
他冷静地思考着,又回到了桌后,指尖轻叩着桌面。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脑扉之锁”还没有被找到并销毁,洛希的意识也还在重重桎梏中,靠他一个人,的确难以攻克这么多关卡。
像跳棋一样,他应该和那些看似在不同阵营的人合作,互相搭着肩膀前进。邓槐灵是他找到的第一个合作伙伴,至于第二个……
陈维心念一动,查阅起了杀手的资料。
*
“Rose,告诉我。”罗伯特说,“如果你遭人背叛,会怎么做?”
荧光中站着半透明的女孩,她微垂双目,金发在暗处散发柔和的光芒。科研人员为人工智能Rose添加的新性格是“沉思”,因为市长不喜欢她说太多话,说得越多,便越偏离市长记忆深处那个女孩的形象。
她沉思着,然后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知道,鲍勃。我并没有遭人背叛过,也没有背叛过他人。”
“你没有背叛过他人?”罗伯特就像听见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的笑声,令人背后发寒,“不……不不不。原来你全都忘了,你背叛了我啊,这一点永远都不会被原谅,永远、永远不会……”
“你这个bitch。”
*
塞西娜在下雪。晶莹、闪闪发光的雪片自夜幕中下降,裹住了路牌和街道,给城市镀上白色。
这是极其罕见的盛景,因为在恒温的塞西娜城,一年当中只有十天是冬季。从12月23日起,至新年伊始,集中降温将持续十天,并进行人工降雪。
降雪的习惯自从建城之初就形成了,12月23日是塞西娜的建城纪念日,八十余年前的同一天,城市正式在废墟上落成,人们举行典礼,那时空中正纷纷扬扬飘着大雪,雪花从防辐射材料的缺口间漏了进来,仿佛神撒下的一束光。
后来防辐射材料覆盖了全城,只能依赖人工降雪。人工降雪的开支不小,可八十多年来塞西娜城始终维持这一习俗,人类想紧紧抓住身体对寒冷的知觉,即使只有十天也好。
往年邓槐灵通常对降雪没什么感觉,在他眼里只是种天气,况且小时候住在二区,见过下雪的次数并不算很少。他不太能理解塞西娜居民对人工降雪的热情,这几天像是盛大的节日,街上会有许多人参与庆典游行,还有各种各样的庆祝习惯。
这对赏金猎人来说十分麻烦,因为人多起来,执行任务的难度便陡然上升。
但今年Rosie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从清早起床就开始预报天气,提醒他全城范围内降温,要注意增添衣物;并且翻遍了邓槐灵的衣柜,也没有找出一件厚衣服,于是以半分钟一次的频率催着他去添置新衣,唠叨到他耳朵起茧为止。
邓槐灵很想把对方的嘴捂上,最后他真的这么做了,Rosie终于停止说话,无辜地向他眨着眼睛,试图用眼神传递信号。
这种行为对邓槐灵来说杀伤力十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陪我去买点衣服。”
他其实并不想专门为这十天购置厚衣服,往年都冻过来了,他本人是个滚烫的热源,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暖和。而邓槐灵最讨厌的就是公寓里占满平常不用的东西,他只有极少的几件衣服换着穿,一堆厚衣物对他来说简直是噩梦。
结果今年,他被Rosie押着去了商场。邓槐灵购物的效率惊人,不到五分钟就把Rosie裹成了一头厚厚的熊——他和仿生人交换了条件,他穿的前提是仿生人也得穿——嘲笑Rosie一会儿后,再花五分钟把自己也裹成一头熊。
他们就这样臃肿地走出商场,去执行今天的任务。邓槐灵围着围巾戴着手套,觉得自己落进一个笨重的牢笼,以前他宁可冻死在路上,也不愿穿得这么傻,但当两人并肩感受着迎面拂来的雪花,在雪地上吱嘎吱嘎踩出脚印时,他会突然冒出一个愉悦的想法:
真的到了冬天,虽然是短暂的、犹如昙花一现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