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教授任务由Rosie继续完成,仿生人拥有最为庞大渊博的信息库,一手囊括了自第四纪人类在地球出现以来,所创造的一切辉煌文明和知识。
他足以胜任艰深理论的教学,但Rosie并没将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洛希是个追求实用的人,他也一样,在如今的社会中,数学与科学定理是专业前沿人士才会去学习的东西,随着分工逐渐细化,普通民众掌握的也就是四则运算,方便他们搞清账单的条目而已。
因此Rosie继承了洛希的教学思路,譬如格斗技巧、急救知识、野外生存技能——之所以是野外生存,原因是城市跟丛林其实没两样,尤其在那些险恶的贫民窟,需要从垃圾堆里翻捡食物和可用的装备,变废为宝才能存活下来。
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永久通缉,他们自己则仍有重返地上的机会,只不过必须作为黑户居住在贫民区,不断游荡着寻找机遇。
几乎每个孩子都会选择在成年之后离开,所以青少年群体一直维持在很低的数量。贫民区的环境并不比神明居好上多少,却至少意味着希望,在这座阴森森的地下坟墓里,他们就只能等死。
Rosie坐在松软的地毯上,和所有孩子围成一圈,怀里抱着平板轻声细语,笔迹投影到全息屏幕。多数孩子从没有见过类似的科技,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然而更加吸引眼球的是这位突然变得温和的sensei。
虽然老师在上午的时候也很细致耐心,却始终散发着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被那双含笑的眼睛一扫,就像春风挟着冰碴迎面而来,令人不得不俯首臣服。下午便有些不一样,那些冰块似乎消融成了一脉春水,对方身上的攻击性消失了,不论何时何地都是脾气驯顺的模样。
这样的变化让Rosie更受欢迎,当然课堂纪律也更乱了,稍加试探后,孩子们发现他并不会责怪或惩罚他们,逐渐肆无忌惮起来,在地毯上说笑打闹,甚至爬到了他身上。
他根本镇不住场面,等到出去了一下午的邓槐灵返回神社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他的仿生人被淹没了,教室里嘈杂得犹如两千只麻雀在讲话,Rosie身上粘着几个最小的孩子挂件,发梢被大孩子扯着,费力地推开人群,以免自己被轰然压倒在地。
邓槐灵下午离开神明居是去做任务的,几天来多次发布悬赏,他已经欠了银行一大笔钱,电子催款通知催命一般涌入他的邮箱,除非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连串任务,用赚来的赏金抵消掉欠的钱,他才不会被政府追缉。
他把Rosie留在这里教学,没想到回来就变了个样。上午唯唯诺诺的学生们像是改了性子,欺压到Rosie头上来。邓槐灵无奈的同时有点疑惑——既然下午是这样的状况,上午他来时的秩序怎么就一片安宁呢?
无论如何,Rosie看起来挺需要他帮忙的。邓槐灵背着唐刀走了进去,径直踩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沾灰脚印。
他一出现就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因为刚刚出过任务,没回公寓换衣服,邓槐灵身上有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的脸颊蹭上了灰痕与血痕,衣服上喷溅着血点,仿佛是某个杀人狂电影主角走错了片场。
孩子们怔怔地注视着老师的“男朋友”进入教室,在壁灯照不到的角落坐下,都不由得停止了吵闹,往后缩了缩。那人神情并不凶悍,只是漠然得让人畏惧接近,英挺的眉目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戾气。
邓槐灵说了声:“你们继续。”便盘腿坐在墙边,将唐刀架在膝上,从随身携带的吉他包里掏出刀具清洗剂和擦布,开始清理上面的血迹。这柄刀陪了他十年依旧光洁如新,之前被洛希弄坏的刃口也送去高价修好了,显见是无比珍视的东西。
Rosie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出任务的日常就是如此,因为邓槐灵总是近身搏斗,每次回来都会报废衣服,如果不是Rosie惯用枪支,以及流体皮肤保持着他的清洁,他也会和对方一样就像是从血浆里滚出来的。
他过去检验邓槐灵有没有受伤,对方目光同他对上便笑了,是与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邀功似的笑意:“今天用了枪,感觉还不赖。”
“那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脏。”Rosie埋怨一句,伸手给邓槐灵理了下额发,擦去对方脸上的血迹,手指将要离开时,临时起意绕了回去,指尖挠挠对方的下巴,“辛苦了。”
邓槐灵忍住去吻仿生人掌心的冲动,哑声道:“我很像你养的宠物吗?”
“是的。”Rosie笑着说,又将手放在那人扎手的头发上揉了揉,“邓先生,好好坐着,别吓到孩子们。”
邓槐灵十分合作地坐在角落里,点了点头,表情柔和下来,整个人都很松弛的样子。他擦完了唐刀,就一声不响地抱着刀靠着墙听Rosie讲课,视线跟随仿生人的一颦一笑游移。
教授的知识邓槐灵早在八岁入城时便摸索出来了,当初他孑然一身,凭着一柄刀与两枚黑戒在塞西娜闯荡,是在生死间而不是课堂上学习的这些内容。
可他仍然不觉得无聊,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Rosie。仿生人清澈的声音似乎回响在许多年以前,隔了十年岁月抚过、流过那个孩子疲惫痛苦的眼睛,仿佛对童年的一种安慰。
剩余的课程进展得极为顺利,有他在教室后面,其他人的脊背如同被固定在铁板上,丝毫不敢弯曲,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半个下午。傍晚时分,所有孩子都奔向仓库领取营养补充剂与一小块合成果干,Rosie和邓槐灵关了灯走出教室,月光洒落在街道上。
邓槐灵本想领人回家,但Rosie扬起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邓先生,雪奈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神社会收拾出一个房间永久供我们居住,今晚要试试住这里吗?”
“我无所谓,”邓槐灵看了他一眼,“在哪里都睡得着。听你的。”
“那我们去住吧。”Rosie笑起来,小小地欢呼了声,拉住对方满是血污的手便向前走。邓槐灵挣脱未果,提醒道:
“神明居没有多余的水洗手,我的手很脏。”
“这有什么要紧?”仿生人疑惑地看着对方,进而恍然大悟,“邓先生,原来你是嫌我太干净吗?我也可以变脏的。”
没等邓槐灵回答,他就扑进了对方怀里使劲磨蹭,直到全身上下沾满血污。流体皮肤很快洗去了肌肤表面的痕迹,他再次变得整洁如新,不过衣服和邓槐灵相差无几,都像是刚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
邓槐灵好笑地看着他:“满意了?”
“这样邓先生就不会再介意跟我身体接触,反正我们一样脏。”Rosie扬扬自得地说,“仿生人还是有一点智慧的吧?”
邓槐灵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是是,我受教了。”
两人去仓库领了食物配给,谈笑着前往雪奈给他们准备的房间。房间设在神社内部,虽说是供贵宾居住的客房,却并不宽敞,最多只算得上安适整洁。
靠窗的地下安置着一张榻榻米,屋内还有一方茶几,摆着简单的生活用具,除此以外便是四面白墙。木制的障子门很旧了,像从哪里拆过来的,邓槐灵一伸手推门,门扇就差点掉出了滑轨。
窗户没有玻璃,用图钉在空缺处蒙着塑料纸,神明居处在地下空洞,细细的风从缝隙中钻进来,不停鼓荡着那层窗纸。
“比我想象得好多了。”邓槐灵边脱上衣边爬进被窝,随手把染血的衣服团一团扔到墙角。昨晚在警察局没睡几个小时,他现在已经困得七荤八素了。
Rosie仔细研究着漏风的窗纸,看上去忧心忡忡:“邓先生,要不要我帮你挡住这个风口?不然你会着凉的。”
“你是打算整晚都傻乎乎站在那里吗?”邓槐灵不容辩驳道,“别开玩笑,进来。”
他掀起被子一角,在身边拍了拍,示意这是Rosie的位置。Rosie顺从地应了声,抓住衣服下摆正要脱掉,却听见邓槐灵抗拒地说:“这个就不要脱了。”
“可是脏了。”Rosie拉着卫衣给他看上面的血迹。
“我知道,但是……”邓槐灵皱了皱眉,感到无穷无尽的头疼,今天早上仿生人在沙发送他的那记膝撞还记忆鲜明。他如同盯着羚羊在面前蹦蹦跳跳又不能吃的狮子,了解了Rosie的真实意愿之后,他不得不遏制天性,偏偏对方还在无意识地撩拨他。
“总之就是不要。”他烦躁地说了句,忽然伸手将Rosie拦腰一抱,裹进被子里以阻止对方的动作。Rosie陷在棉被里不断挣扎,因为邓槐灵不让他脱衣服,被套已经被血污蹭得脏兮兮了,让爱护公共财物的仿生人格外气恼。
然而这场挣扎并没有演化成吵架或打架,Rosie在扯掉棉被的一瞬愣了愣,接着安静下来,偏过一点头,望向压在脸侧的床单。
邓槐灵也怔住了,停下手问:“你发现了什么?”
水蓝色月光静静流淌过仿生人弯弯绕绕的发丝,是通过窗纸透进来的,落在雪白床单上。Rosie的瞳孔在光下如同彩釉,露出一个略显缱绻的眼神,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试图抓到一捧光芒。
“邓先生,”Rosie握住了手掌,又慢慢摊开,向他展示手心里明暗不定的光亮,那是神明居水母漂动的触须投影,“给你看这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