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近时,分明是年内至寒时节,街头巷尾却小调悠扬,音韵各异,竟又皆欢唱着严寒渐去,暖春将至。心心念念着冬逝,于是檐下结霜,阶前积雪,哪怕塘中仍是一派沉寂,也能由着岁末新衫映出几分流淌的喜色。
院落中几声雀语过耳,随后便是小婢们一阵嬉闹,菖蒲蓝的棉底小鞋踩踏着,不时埋入雪间,引来格格几声娇笑,而后演作一片欢声,噗落落地雪雾飞溅。
秦柔连忙要晗上窗子,以免碎雪教婢女们不慎丢入房中,翠燕便在那积了满枝霜白的园木下喊:“蜷在屋里做什么?”
秦柔莞尔,摇头道:“我倦了,在房里歇着。”
翠燕开口要再责,蓦地一团梨花白袭来,重重落在左肩,不远处几名婢女哄笑着跑开,翠燕脸上一红,弯下腰去拢了满满两手雪白,揉搓着向那几人小跑去了。
秦柔掩口笑了几声,将窗掩好,向炉中添了几块炭,未几又闻步声匆匆,房门骤被推开,她埋怨道:“说了不去院里,你们倒闹到这儿来了。”
未闻翠燕应声,秦柔回首看去,见弘历一面匿于扉后,一面自罅隙间向外窥望。
秦柔故意敛起眉,道:“元寿爷又私自入了偏苑,王爷与格格若是责罚下来,柔甄可不给您担待。”
弘历见院外已寂,这才回过身来,瞥了瞥嘴,道:“他们来追,就这儿能藏人。”
秦柔笑意难掩,柔声道:“除夕入宫赴宴,若是这般闹腾,怕是要出乱子呢。”
闻宫中盛宴,弘历饶有兴趣,席于秦柔身侧,伸手去摇秦柔两膝,问道:“好玩儿么?早前阿玛从不带我去呢。”
“先前当是恐您年岁过幼,除却请安,平日未带您入宫,此番皇上钦点了要诸皇孙出席,王爷自然违背不得。” 秦柔伸指点上那扬起的稚气鼻尖,一面说着,一面又想眼前的孩童许是尚难明会其意,便兀自又笑起来。
炉火焦躁,焰星偶有溅出,教屋外雪落掩去了声响。
王府墙外隐约有爆竹燃起,伴来市井小童朗朗戏唱,忽地音又止下,似是有人驱赶,哄闹着散了开去。四下再作静谧,枯枝便难捺寂寞,载了雪折落,清脆的一声裂响,像是美人面上突兀生出的一道划痕,尚难顾及哀叹,只得恍惚目睹芳华瞬间流逝,向镜中细看去,方觉出那伤痂是时间不觉中嵌下的沟壑。
小年过后,皇宫候府宴事不断,四阿哥喜好素简,雍王府内除却略作张灯,并未设宴广邀各路王孙宾客,虽有些冷清,倒也幽静。初六那拉氏往城中古寺敬香,两位侧福晋及钮祜禄氏皆随行,唯耿氏留于府中。自那日险些杖毙侍女,使弘昼受惊不与其亲近,耿氏至此幽闭室中,极少出户,更闻其性情大变,非但再不颐指气使,反待奴才婢女浅声细语,仅神色略带幽怨。
府内清寂,秦柔独自沏了杏枣茶,又寻出午前留下的几枚糕点,枫木小几前方才坐稳,又觉缺了本打发光景的集子,便往书斋去寻。心想路途不过三两步,故并未执伞,未料至书斋外,琥珀色的绒衫已染了一肩霜彩,指前已是冰凉,于是一面摩挲两掌,一面自榆木小窗向内探去,见案前一男子静席,却非四阿哥。
秦柔推门而入,男子闻声扬起面来,她心中某处绵延许久的忧屡顷刻间溢作满目欢喜,那男子起身行近些,她有些恍惚,数年未照面,男子面容依旧俊朗,却再不见那飞扬仿佛晴夏的神采,她宁愿相信是末冬严寒模糊了他的棱角,却终是于他微显倦态的双目间觅见二废太子后遭受皇父摒弃的落寞。
她杵了半晌,待缓过神来,方觉失态,连忙福了身道:“见过十三爷。”
十三阿哥一笑,打趣道:“多时不间,倒是越发大胆了,擅自入内,连个安也不请了?”
“自上回与十三爷别过,已有数年光景,蓦然再见,一时百感交集,误了礼数……”秦柔不禁有些声颤。
“确是数载未见了。”十三阿哥道:“近来鲜有出府,虽偶入府上造访,竟皆匆匆一叙,未能照面,今日本想贺了年便归府,未料四哥获急召入宫,我已在半道上,这便得了些空于此候着。”
十三阿哥立于窗畔,日影投来,室内浮尘清晰扬起,映得人面朦胧,似是教一屡烟纱笼住了神采,眉宇间冷冷清清,终是漾出几分无奈。
秦柔偏偏追溯起他英姿勃发的过往,草场策马,池畔奏笛,拂袖挥毫;峰峦川流洋洋洒洒汇作疆河万里,似他目中星火,蓄势熊熊,声势浩大,如他于卷末题下的豪情。他曾耀目得令她惊叹,仿佛苍穹浩瀚,疆壤宏阔皆纳胸中,转瞬间爽然一笑,晴目中沾染光影,又成了身侧共赏烟火的游伴。他奇迹一般的晴朗与爽直令她无缘由地信服着,相似的丧母的幼年阴影衍生出莫名的默契。但她终究倾心于同他迥然的清冷男子,从此忧心忡忡,患得患失,恍然间庆幸自己未将心扉交予十三阿哥,她将他识作知己,过早于心间隔阂了情愫,他便成为永不流逝的信仰,仅是遥望,亦能令她感到安生。
如今见他落泊失势,虽温煦淡然,眸中却亦再不见当年光采。
秦柔心中惋叹,一时无话。
“数年说长便长,说短也似弹指。”十三阿哥见秦柔不语,索性看住她,端详片刻,询道:“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秦柔避过眼前人的目光,眺向窗外,道:“日子惯了,便无所谓好与不好。”
十三阿哥略怔,又恍惚一笑,道;“此话在理,逐年累月,积下眼前的自个儿,便渐忘了先前的自个儿当是如何。”
秦柔觉出几分悲凉,便道:“自个儿记不得,皆因往事不堪回首,但那时的模样,印在别人心底,许是抹不去了,忆起来觉着甘甜,思至现状,便酸楚难耐。”
十三阿哥却超脱地一笑,道:“往日前尘,即便绚烂,亦是过眼云烟,浮华也好,淡泊也罢,事过境迁,尘埃落定后,反复执念亦是枉然。虽算不得大彻大悟,也终是看开了许多,我既已无念想,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秦柔见十三阿哥神色从容,语音平缓,目中灼华不再,却未有暗淡,仿佛惊涛倦怠,甘为静流,波光化成涟影,融作源远的暖意。不识释然或是遗憾,她道:“不觉间已于这府内度过近十年,高墙之上惟见昼夜更替,庭院深深仅知四季轮换。看淡世事便可无怨无尤,但坐井观天者,不知墙外事,又如何看得分明?”
十三阿哥一怔,良久后,叹道:“原想你生性娴静,遇事素来淡定,留于四哥府里当是个好归宿,未料内里竟是这高墙深院困不住的魂魄。”
秦柔蓦然怔忡,再看向窗外,王府墙围,山石庭院,回廊楼阁,女眷厢所,她置身其中多年,为守一腔情思耗去璀璨年华。她受困情愫与自我之间,自识已然舍弃了得失,甚至遗忘了有关时代的念想,生生将自己变作了意中人身畔的女子。未料久别再遇,畅所欲言本是惋惜他人境遇,却教十三阿哥数语揭开心间纠结,又忆起他早年所绘山河,方才顿悟他虽看似安于落寞,却未失远志,疆土辽阔,无望君临,却于胸中永驻。
秦柔抬目望住十三阿哥,道:“柔甄斗胆问一句,十三爷看淡权势浮华,可是另所获?”
十三阿未作思索,道:“自由。”
此间他笑意爽朗,多年前那夏空一般的男子又真真回到了眼前。
她会心一笑,如释重负。
正月逾去,四阿哥获数日闲暇,昼时亦常在府中,仅是多于书斋闭门阅集,除近身奴才福安与奉茶传膳的小厮,余众皆不得擅扰,入夜于书斋内径直歇下,亦有几日栖于年氏厢内,半月下来,与秦柔竟未有照面。
一日秦柔甚早便起身梳洗,着了上元时新制的翠黄衫子,碧色裙摆间流苏摇曳,唤来翠燕为其细致点染妆容,眉梢轻扬,眼隅微挑,两颧隐隐海棠红,衬得素来眷然的面容显出几分明艳。秦柔凝视镜中人,觉出些生分,染了桃花胭脂的唇却抿作一弯新月。
待过酉时,夜色已浓。秦柔提了笼火穿过庭园,轻衫曼妙,步步生莲,眸中流光盈盈,又似星斗隐隐闪烁,与微微漾起的笑靥一并蕴着隐秘的期许。
穿过园中幽暗,便见书斋灯火,守夜的小厮匆匆行来将她阻下,恐扰了四阿哥,便压低了嗓音,道:“姑娘怎擅自来了?”
秦柔却故意扬了音调,道:“我确有些事儿想向爷禀明,可否通传一声?”
那小厮面露难色,秦柔侧首看向书斋前扉,果真见福安急步行出,道;“爷请姑娘入书斋。”
她欣然一笑,迈开步时略有了些忐忑。
四阿哥阴沉着面席于案前,几幅卷轴摊着,其上似有批注,研中墨迹未干。见秦柔步入室中,他蹙了眉看去,责她不识规矩,却见眼前人精心装扮,娇美无暇,不由地一怔。
未待四阿哥开口,秦柔便道:“自年关至今,爷终日繁忙,难得一叙,先前贺年宴上虽是得见,但几位福晋格格列席,柔儿身为奴婢,便连话也说不上一句,至今日才觅了这时辰,特来向您请安。”
四阿哥哼笑一声,搁下笔来看住她,道:“岁也守了,年也过了,张灯结彩亦早卸了踪影,你倒想起要来请安了?”
秦柔道:“岁末年初的安是误了,但今儿是奴婢的生辰。”
四阿哥略蹙了眉,道:“记得秋末时闻苒儿提及你寿辰将至,何以半年之久,又逢生辰?”
“爷忘了。”秦柔道:“生于秋末的实为赫宜氏,奴婢的生辰在早春。”
四阿哥恍然忆起,道:“诸事繁多,确是疏忽了,仅是以你的性子,不当为请安便不请自来罢?”
秦柔颔首,道:“奴婢是想向爷求一份寿礼。”
四阿哥饶有兴致,询道:“你要什么?”
秦柔深吸了口气,道:“求爷准奴婢离府。”
那是她初见他如此错愕的神情。
片刻后他沉静如常,她竟有些心悸。
他微垂下首去,面色阴郁,沉声询道:“若是准了,便无退路,可会后悔?”
她思索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