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待匈奴的大事一定,就去寻找一位故人,了却一生的心愿,那他当日为什么又要离开她呢?远处青青的塞草渐渐的在眼前幻化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西海木屋中那个锦帽貂裘的少女吗?怎么又像是那个在若水边哭着离去的女子?
四月初八日,长安城四门大开,安国公主的和亲大礼将于巳时三刻举行。宫内宫外紧张而又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的官员们都已各就各位。辰时一到,公主要先去太后宫中与太后拜别,然后要到含元殿拜别皇帝,接着要到太庙拜别刘氏的先祖,这些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差错,所以这四大职司部门的主官早在卯时就已经到达各自的岗位,只待赞礼官的通传。
皇宫之中的储秀楼内此时却乱成了一团。太后、皇后都集中在安国公主所住的储秀楼里。宫女们正在给安国公主上妆,这位公主原本是花容月貌,可此时大家看到的却是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脸,就连那削葱一般的玉手此时也如鸡爪一般,任你什么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上妆的宫女们看着这样一张面孔,吓得哆哆嗦嗦,主管公主下嫁事宜的班婕妤赶紧报于太后和皇后,可是她们来了仍然束手无策。计时的沙漏里的细沙依旧悄无声息的落下,在每个人都心中却仿佛惊涛骇浪。一时间,储秀楼中的所有人急得是团团乱转,倒把安国公主弄得莫名其妙,她本是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等着宫女们给她上妆,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年迈的父母,她在想自己远嫁之后,他们该怎么办,父亲已过花甲之年,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孩子,母亲自她被封为公主住进宫中之后,已然是病卧在床。淮南路远,自己离开故国之时,还能再见他们一面吗?储秀楼中一时的寂静让她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再看那些人有些惊恐的眼神更是不知为何,她揽过面前的铜镜,顿时“啊”的一声晕倒在地上。这一下,就连太后沈玉儿也沉不住气了。
皇后王政君小心翼翼的看着太后,说道:“母后,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道:“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哀家?”
班婕妤道:“太后,公主今天起床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刚才上妆时,她的脸不知怎的就变成这样了。一开始,小宫女们报告给臣妾,臣妾还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稀奇的事,一个好端端的美人竟会在一转眼的功夫变成这样呢?”
太后道:“是啊,只是为今之计,该怎么办呢?”
班婕妤道:“臣妾以为,匈奴要娶的是汉家公主,至于美丑,他们是不会考虑的。”
皇后道:“母后,臣妾以为,公主的容貌关系到我大汉的声威。如果我们送这样一位公主去和亲,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太后道:“皇后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大汉宗室之中再无及笄之女,就是十岁以上的女孩也没有啊!何人可替安国公主和亲呢?”
皇后道:“母后,这公主本是皇家所封,您看……”
太后道:“班婕妤,你看这后宫之中,谁能担此重任呢?”
班婕妤道:“太后,其实您心中应该有一个人选吧?”
太后道:“好了,是她。你这就唤她来,哀家要亲自和她谈。”
汉竟宁元年四月初八日巳时三刻,大汉公主和亲匈奴的大礼如期隆重举行,长安城中,万人空巷,都想一睹公主的风采。一位明月一般的女子仪态雍容的端坐于凤辇之上,凤辇之后是长长的送嫁的队伍:三十六名年轻貌美的宫装女子,三百名各类工匠及他们的家属,队伍的中间是鸿胪寺卿王隽带领的送嫁仪仗,队伍的最后是威震匈奴的虎威将军陈汤率领的护卫马队,细心的官员们发现,风流倜傥的王隽和英武俊郎的陈汤在看见凤辇上的女子的一瞬间都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高高的五凤楼上那位天下至尊的大汉天子早已经失魂落魄,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一位跟在护卫马队的后面趿拉着一双破鞋呆呆前行的白衣少年。
名越楼。长安城中的著名酒肆。店堂里一共只有两个客人,两人一着白衣,一着黑衣,各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人面前的桌上都摆着丰盛的酒菜。白衣人是一个人,黑衣人也是一个人。这两个人已经从中午喝到了晚上,店里的小二不敢来催,老板不想来催。今天名越楼的生意特别的好,早几天坐头就都定满了,就连回廊的空地上加的散座都坐满了人,甚至有人愿意出钱爬到回廊的柱子上待着。长安城的人们都知道今天是安国公主和亲的日子,大家都想看看皇家婚礼的排场,以前那是想看也看不到的,这一次,公主出塞,大礼要在朱雀大街上举行,而名越楼是朱雀大街上最高的酒楼,所以几乎被挤掉了窗子。可是公主的车驾一过,那些个人就逐渐的散了,连酒菜都没吃,店小二好心的提醒客人们打包酒菜,不想人人都说,不吃,我们这一世的饭都白吃了,不想再吃了。店小二去请示老板,谁知老板也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神气。店小二就莫名其妙了,这些人都怎么了?可是谁也不愿跟他说话,把他憋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又来了两个客人,这两人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店小二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趁上菜的时候问道:“二位客官,您说今儿个这些人是怎么了?说是来看公主的吧,看完后,也没人说什么,说是来吃饭的吧,却也什么都没吃,就连我们老板都这样,在柜台那一动不动的都老半天了。”
那黑衣客人倒还客气,看了他半天说道:“你看见公主了吗?”
店小二道:“我忙着招呼客人呢,没看见。”
黑衣人道:“那就是了,你看见你也这样。”
这时,那个白衣人也说话了:“兄台说得是啊,看来你我也是同道中人,就请喝一杯如何?”
就这样,这两个人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从下午一直喝到了晚上。竟是没有要走的样子。眼看着一弯新月已经升起来了,店小二实在是困的不行了,拼了两张长凳躺了下去。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月光已经洒满屋子,那两个喝酒的人却不见了。店小二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却见两桌酒菜依然还在,桌上还放着几串铜钱。
朱雀大街上。此时已是夜静更深,柔和的月光洒在大街上,映着青石板的路面如一弯碧水。两个人,一黑一白,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的行走。
白说:“兄台,你是认得那公主的?”
黑说:“岂止认得。”
白说:“那公主和我一块长大的,她怎么就成了公主了呢?她为什么要成为公主呢?”
黑说:“胡说吧你,你和她一块长大,那你知道她叫什么?”
白说:“叫什么?她小名叫皓月,官名叫王昭君,南郡秭归人,我说错了吗?”
黑说:“没错,没错,那你是谁啊?”
白说:“我是丹青生手毛延寿啊,我以为把她画得丑一些,那皇帝就不会看上她了,谁知道竟会被匈奴人给娶走了呢?”
黑说:“你是毛延寿?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据?”
白说:“不信?那你随我来。”
皇帝刘奭此时早已清醒过来,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喝醉。他只是伤心而已,他现在才明白她说的她终究不是这宫中的人是什么意思。她走了,为了她的自由,还是为了他的天下?也许只是因为她想走?一直以来,他都想找到这个毛延寿,将他治罪,以泄心头之愤,现在见了才明白就算毛延寿没有画笔欺君,她也不是他的,更何况,这个毛延寿也是一个伤心之人?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一个小院。毛延寿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点燃了屋内的清油灯,这屋里的灯真多,四周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借着跳动的灯火,刘奭看见在这个宽敞的大厅的四壁上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这些画像有的是绢帛的,有的是毛纸的,有的是直接画在墙上。画上的女子或微笑,或嗔怒,或欢喜,或忧伤……刘奭流连在这些画作之中,一时间便随着那画上的女子微笑、嗔怒、欢喜、忧伤起来。
“画得真好!”刘奭不由赞叹道。
“兄台,我这丹青圣手可不是浪得虚名,你看这些画,看这些画,她走了,我要永远陪着她,永远陪着,永远……”
刘奭看着这个痴情的画师,再也不想治他的罪了,世上万般都可以权力禁止,唯独这一片深情,任你有通天的权势,又如何去禁止?你可以消灭这个人,可是他的情意自会长留人间,若不然,千古一帝秦始皇为什么会给那个历尽十年之苦,万里寻夫,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树碑立传,令人们世代传颂?
竟宁元年四月初九日,皇帝刘奭再次病倒。这一次大病来势汹汹,整个皇宫陷入了哀愁之中。太后深悔不该送王昭君去匈奴,皇后王政君虽则哀戚,却照常主理后宫事务。四月十六日,皇帝刘奭驾崩,遗诏太子刘骜即位,封傅、冯二妃所生的皇子刘康为定陶王,刘敏为襄阳王,加封远嫁匈奴和亲的王昭君为西海长公主。依成例,皇后王政君被尊为皇太后,太后沈玉儿被尊为太皇太后。皇帝驾崩三日后,沈玉儿在万寿宫无疾而终,据贴身宫女来报,她死前只说了一句话“先皇、云姐姐,我的任务完成了。”说完便含笑而逝。整个皇宫一片素白,皇帝、太后两重国丧使整个长安城一时肃静下来,人们早已忘记了不久前安国公主的和亲大礼,全都沉浸在两重国丧的压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