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扑哧”一声笑了,说:“看你急的,我怎么会那么糊涂,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条红腰带来,”你试试,合适不合适?”
贾五一见黛玉已经把那红绫缝成了腰带,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我就知道交给妹妹是万无一失的。”说着把腰带系上,还说:“嗯,再合适不过了。”
二人正在说笑,那店小二推门走了进来,说:“哎呀,好冷的天啊,我跑到城门底下那家茶叶店才买到了点儿毛尖儿,又顺便给二位买了点儿好酒。”
“好啊,谢谢你!”贾五从桌子上的酒壶里倒了一碗酒递给他,说道:“喝两口吧,暖暖身子。”
那汉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说:“谢谢少爷。这城关可热闹了,关外来的三十八牛录要进城,这兵马司的官员硬是不让进,说非得有皇上圣旨不行,两边都快打起来了。后来雍亲王赶来,带了皇上的金令箭,才把三十八牛录的官兵放进城。那令箭好威风啊,金光闪闪,如朕亲临,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了。不过也奇怪,这城门离皇上没多远,派人颁旨也要不了多一会儿,怎么偏偏把金令箭请出来了呢?”
贾五心里一惊,坏了,八成是自己丢落的那个金令箭,被老四用去瞒着皇上往城里调兵。他调兵干什么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政变?
那汉子把一个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大声说:“少爷,这是上等的花雕,您来一碗?”
贾五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好,你再给我们弄一点儿小菜来吧,花生米什么的就行。”那汉子答应着走了进去。
贾五抓过坛子,就要往自己碗里倒,黛玉伸手拦住了他说:“宝玉,别喝。”
“为什么呢?”贾五不解地看着黛玉。
黛玉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按我们江南的风俗,女儿出生以后,就要酿一坛子酒,埋在地下,等女儿出嫁的时候拿出来喝,就叫女儿红。如果女儿没成年就死了,那酒就叫花雕,意思是说花儿凋谢了。当年,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吕老师的女儿,可是吕老师说他把我当亲女儿一样看待,在他家的梅花树下埋了三坛子酒,我一坛,四娘一坛,五儿一坛,可是,可是,五儿那一坛,现在只能叫花雕了。”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提起五儿,贾五的眼圈也红了,他拍拍黛玉的手说:“好妹妹,我再也不喝花雕了。”
刘老老刚好走进来,见二人眼泪汪汪的,就笑着说:“怎么,才出来一天就想家啦?天不早了,你们也歇息了吧。林姑娘,你跟我来。”说着拉了黛玉的手就往里面走。
刘老老的屋子在最后面。墙上挂着几串子玉米、大蒜和辣椒,还歪七歪八地贴着几张泛黄了的年画。土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麦秸上铺着一张新苇席。苇席上是一床红得耀眼的缎被子,红得和这屋子很不相称。
黛玉从来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可是却又觉得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她笑着说:“老老,真谢谢您啦!”
“好说,好说,”刘老老笑着把被子摊开,”这缎子被本是我那老头子给板儿过周岁时买的,说留给他娶媳妇时用的,今天你就凑合盖吧。”
“这个,怎么好意思,”黛玉想了一下,把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说:“老老,那我把这个留给板儿弟弟以后娶亲吧。”
“不行,不行,俗话说,穷家富路,你们现在没安顿下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板儿又小,且顾不上娶媳妇呢。”刘老老又把玉镯给黛玉戴上,说着服侍黛玉脱了外衣睡下。
黛玉把头发挽了个卷,说:“老老,您也睡吧。”
“好好,我等会儿就睡,挺好的衣服,这里怎么脱线了呢?姑娘,你先睡,我把这里给你缝缝。”刘老老给黛玉叠着衣服。
土炕烧得好热,黛玉又有择床的毛病,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给她拽被子,是刘老老,只听得她自言自语地说:“肩膀露在外面,一着凉风,就要落枕了。好可怜的孩子,长得这么漂亮,偏偏也是个苦命。”
黛玉从小受人伺候,紫鹃雪雁虽然也挺尽心,但是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自然贪睡,叫都叫不醒的,更不用说半夜爬起来给拽被子了。刘老老和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又正是在逃亡中,还对自己照顾得如此周到,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
刘老老看看黛玉的鞋,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鞋是经看不经穿的,走长路,脚上非打水泡不可。”北方农村做鞋都是用的碎布,用糨糊一层层地粘在木板上,晒干了以后揭下来,叫做”夹织”。要做鞋的时候,把脚的尺寸量好,把夹织铰成鞋样子,然后用麻绳把厚厚的一叠鞋样子纳成鞋底子,叫做千层底。最后再上鞋帮子。刘老老从墙上摘下一块夹织来,用黛玉的鞋比了比,绞好鞋样子,自己戴上顶针,就一针针地纳起鞋底来了。
黛玉偷眼看去,在昏黄的油灯下,刘老老的脸上满是皱纹,凌乱的白发微微抖动着。针好像是不尖了,刘老老纳一针,就把针在头皮上蹭一下,口里还轻轻地喘着气。
黛玉心里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刘老老听到动静,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来,问道:“林姑娘,怎么了?要喝点儿水么?”
黛玉抓住刘老老的手,越哭越伤心。刘老老轻轻拍着她的背,还说:“好姑娘,别哭,别哭,什么事儿也没有,这儿有我呢,慢慢地都会好起来的。”
黛玉哭着说:“不是这个,老老,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刘老老感到奇怪地问,”可怎么会呢?”
“是那天,那天,您在大观园里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您走了以后,我给您起了个外号叫……叫……叫母蝗虫。您不会生我的气吧?”黛玉羞愧地小声说。
“呵呵,是为这个呀,”刘老老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老老这一辈子经过的事儿可多了,要是这么点儿事就生气,那早就气死了。再说啦,那蝗虫还是神呢,得罪了蝗神,他就派蝗虫来报复。十年前我就见过一次,黑压压的,铺天盖地一大片。草啊,树叶子啊,什么都吃个精光,真是厉害。”刘老老轻轻抚摸着黛玉的头发,接着说道:“再说啦,你这么个漂亮人儿,又是侯门小姐,金枝玉叶,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
“什么金枝玉叶,我只是个草木人儿罢了。”黛玉泪光莹莹。
“唉,好可怜的孩子, 大冬天儿的, 看你们这么忙着赶路, 怕是家里老人反对吧。倒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不过, 也没有啥,过上十年八年的再回去, 有了孩子, 生米煮成熟饭了, 家里人自然也就答应了。” 刘老老心疼地把黛玉靠在自己身上。
黛玉听到”有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不由得羞得满脸飞红。
刘老老一边想一边接着往下说:“眼下是要给你们找个隐蔽的地方,谁都找不到的,如果你们不怕受苦的话么,我倒知道有个好地方。”
“我们不怕苦!”黛玉小声说。
“唉,那是好几十年以前了,”刘老老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丫头他爹的军队要调走,他舍不得我,就偷偷开了小差,想带我跑回他们老家去。我爹娘发现了,就带了人来追。我家就在怒江边上,背后就是碧罗雪山,当地人叫雪峨嵋。我俩荒不择路,跑啊,跑啊,居然跑到了一个断崖边,当地人叫小金顶的。据说有缘人到了那里,金顶的白云中就会出现佛光,跳到佛光中就可以成佛呢。”
“后来你们怎么样了?”黛玉关心地问。
“我们跑到金顶上,什么佛光也没有,只有一座古庙,庙后面有一棵大松树。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到山顶上来了,我俩急得直跺脚。谁知道一脚踩在什么机关上了,地面上的一块石板翻开了,露出了一个大洞,我俩急忙跳了进去,石板就又合拢了。”
“哦,好像是个藏宝洞呢。”黛玉说。
“可不,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刘老老笑着说,”可惜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条砖砌的通道。我们走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光亮,原来是到了悬崖下面了。当时正是深秋,可是那下面可暖和了,遍地的野花,满山的果子,真是块宝地呢。”
“那追来的人没有发现你们吧?”黛玉问。
“当然没有,”刘老老回忆地说,”后来我俩搭了个茅屋,就在那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年呢。每天他出去打猎,我在家里做饭。后来有了我们丫头,我就带她玩,去小溪里洗衣服,洗头,那小溪里有一头好大的石牛,我总疑心,谁会跑到这里来刻个牛呢?”
“要不是后来丫头大了,真舍不得离开那个地方,”刘老老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丫头大了,总得回到有人的地方,才好给她找个婆家呀。现在丫头她爹也死了,女婿又不争气,日子越过越没劲了,我只想赶快把板儿、青儿带大了,去阴间找我那个死鬼去。”
黛玉一怔,想不到这个老婆婆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呢。不过,一生得到一个人的倾心相爱,这一辈子也不枉了。而且在那么一个神仙洞府似的地方,峨嵋,金顶,松树,石牛……
刘老老拉拉黛玉的手,说:“孩子,你想什么呢?”她忽然一惊,问道:“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烫啊?”
黛玉这才觉得面颊火热,周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