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红衣心里明白,桓王爷还在等,虽然目光平和,不动声色,他在等那个人出现。
阒寂的天地间,突然一阵车轮声由远及近传来,咯吱咯吱车子碾压积雪。
红衣心里一动,袖中的手隐隐抖了抖,方要回头,早被子瑛抬肘撞了一下。
天地一片寂寂,只有车轮声由远及近,碦嚓碦嚓,一声声象是敲在人的心上。所有的人都想回头看,所有的人又不敢回头看,只能暗暗揣测,这让许多军士的心都象长了草似的难受。
明明很好奇,又只能装着不好奇,军士的心里都放了叫春的猫,浑身发痒。
嘎吱一声,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桓疏衡的身子没有动,脸色却舒缓了。
车夫谦恭的将车帘掀开,一个素白的身影出现在车辕前,不见如何动作,身子已经飘飘落地,还不忘回手丢了一锭小银给车夫。
一身雪白素装,青丝只用了一条雪白缎带随意绑住,没有簪花,没有珰环,披云之青青,携水之澹澹,带着闲花照水云淡风清的安闲。
步履轻缓,一步一步稳稳向刑台走去。
军士们只看着那对漆黑明澈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向后闪去,只不知白纱下那一张脸会是何等芳华!
舞阳目不斜视,只是稳稳向着刑台上走去。
守卫的军士本是架刀去拦,待看见白玉般光洁圆润额头,清秀的娥眉,一对黑幽幽深邃的眸子,不由得连连后退,大气儿都不敢出。
叮叮几声,长刀落地,一个个已经如痴如醉。
“舞阳!”
红衣看事不谐,急忙身子一纵,横在舞阳面前。“夫人!”
舞阳只淡淡的瞥了一眼,脚下不停,继续向前走去。红衣一惊,连连后退,若不退舞阳的身子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眼看着拦不住,脸色变了。
“与尔等无关,退下!”声音不高,音调也不尖锐,却刚好传进了桓疏衡的耳朵。
“夫人!”
红衣一急,撩袍跪倒!“请夫人三思!”
子瑛早率着子阚子言也躬身站到了一侧。
“红衣膝下无黄金?”舞阳淡笑,眼睛却直视着刑台中央的石非。“叶清舞得罪了。”
“让她过去!”桓疏衡凝眸看了许久,这才低声吩咐。
舞阳一步步终于走到了石非面前,停下。
“二小姐!”石非无力的抬起头,苦笑,饶是粗鲁汉子,此刻见了一身女装的舞阳也不能不低声细语,眼睛是熟悉的眼睛,声音是熟悉的声音。“我害得你这样,你又何苦来?”
“我来看看你!”舞阳微笑,斗篷一翻,拿出一只牛皮水袋。“给你带了酒!”
“你……不恨我?”石非扭头看着远处,心说:我把你对我的宽容,无限放大成了纵容的资本,你居然不恨。
“我送你最后一程!”舞阳慢慢旋开木塞子。“总要有亲人送送才好。我们是一同出山赶往四方镇的,如今,我送石头哥最后一程。”
将酒递到了石非的嘴边,石非咕咚咚喝了几大口酒,胸膛不住起伏。
“我欠你的,今天拿命还给你。”
舞阳伸手袖出一方绢帕,细心的擦拭他的嘴角,擦拭他脸上的血痂。
“屡次劝你离开京城和燕儿好生过日子,怎么就不走呢?非要淌这浑水,奶娘如果看见你今日,会怎样伤心难过?”
“小姐!”
“石头哥,还记得四方镇吗,你我联袂踏雾而出。酒楼上,不二桥前我还在劝你回去,劝你离开是非场。那时候我便知道,只要踏过不二桥,我们就踏进了阎王殿,再没有转圜的可能。这皇皇天朝就是杀人的修罗场,你明知咱们家人都死在这里,为何还要来。”
“那时候我还说你娘们唧唧的,不想原来你是二小姐……”
“真希望那时候我拦住你,步踏不二桥,你还是那个大咧咧的石头哥。家人都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即便平了冤又能如何?这浮世虚名能买得回什么?”
“我对不起你。”石非咧了咧嘴,苦笑。
“燕儿真的去了?”舞阳伸出芊芊细指轻轻将他的鬓间碎发抿到了耳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到。
“……总是我的女人,不如我自己安葬了她。”石非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早晚也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石头哥。”淡淡水雾盈满,舞阳依旧拿着帕子细心的为石非擦脸。“我曾经那么希望你好好活着,好好的活着。其实你父亲的罪孽与你何干?傻石头!”
“舞阳,父债子偿,三千凌迟我受得起。”石非一咬牙,扭头躲过舞阳的手。“你走——”
声音黯哑,象是掏出了心底最后一方惨痛,淋漓。
“我说了送你最后一程,就送你最后一程。”舞阳偏首看见桓疏衡带着几个侍卫走近,突然展颜笑了。“石头哥,一路……好走!”
“舞阳!”石非的脸蓦然变色,嘴巴张了张。“你怎么这么傻!”
噗的一声,一支短剑刺进了他的左胸。
“舞阳!”
红衣子瑛离的最近,听见两人低语,个个黯然心伤,却不见风云突变,舞阳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掣出一支短刃,刺进了石非的前胸。
惊骇间,已然不及,俱僵在了当场!
“掌门,你怎么这么傻?”子瑛顿足,扼腕,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外面军士看事发突然,再也不能远观,唰啦一声,众军士都围拢上前。
“石头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舞阳视若无物,眼睛直盯盯看着石非。
“你真傻,即便不是死在这三千刀下,万蚁钻心之毒我也躲不过,你为什么非要趟这浑水?”
“三千凌迟,你怎么受的起。万蚁蚀心,我没有解药。”舞阳伸手捏碎了石非绑缚的铁索,一把搂住石非,微笑,只是微笑。“妹妹送你最后一程。”
“二小姐!”石非的嘴里开始不住的流出鲜血。“你总是心太软……”
舞阳摇头,眼神无比坚定。
“你小时候总是说我好看,现在想看看吗?”
舞阳哑声说道,不等石非回答,一把扯下厚厚的白纱。
“好看,真好看……二小姐!……如果再活一次,我都听你的,管他娘的什么恩什么怨。”石非直盯盯看着她的脸,眼泪和着嘴角的鲜血汇成了一处,咧着嘴努力笑了出来。
头缓缓垂到了舞阳肩上,不动了。
桓疏衡也绝想不到舞阳会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手一摆,军士持剑上前,逼近舞阳。
“桓疏衡,你还要剐了石非吗?”舞阳背对着桓疏衡突然大声笑了出来。
“叶清舞!你太放肆了!”
“桓疏衡,叶家的人绝不会死在姓桓的人手里。人死了,你要不要验一验。”
“你……不要把我对你的宽容当成软弱可欺!”
话未落地,只听见一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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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疏衡,这话应该我说才是!”舞阳一手揽住石非,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叶清舞,你果然敢无视法度,肆意妄为!今日我岂能容你!我,我废了你……”桓疏衡气的浑身发颤,手指着舞阳几乎说不出话来。
“法度?王爷现在知道讲究法度了?我没有劫法场已经给了你莫大面子,让开……”舞阳瞟了一眼,一脸的鄙视,架着已经死去的石非,迈步向外。
“你以为能走?”
“舞阳敢来,当然会大大方方的走。”
“是石非动的手,还是你?”桓疏衡脸比铁石还青,嘴唇失去了血色。
“真是好笑……桓王爷!
一痕阴霾扫过,舞阳侧耳凝听,只觉远处有高手闪过。
舞阳忽然手一展,袖中一团白雾飞出,桓疏衡也已听见远处的脚步声,奈何心思都在舞阳身上,急怒间慢了一步,掩鼻不及,仰面向后。红衣子瑛急忙搀扶,舞阳脚尖一点地,早携着石非跃出了数丈,奔着前面黑影追去。
那黑影措手不及,一念洞明,想是石非泄露了自己的行藏,饶是淡定,此时因石非的意外干扰,终是狼狈逃窜。
舞阳忍耐了这许多年,此时终于找到了人,哪里肯放弃机会。
“叶谦!叶谦!我杀了你的儿子,出来,你出来!”
“你个见不得人的懦夫!”
凄厉的低吼声在北风中回荡,夹裹着让后来者不寒而栗的惊悚与冷肃,无数寒鸦冷雀被这杀气惊得扑棱棱四散奔逃。
杀气灌注全身,舞阳却紧紧裹住石非不肯放下。
舞阳轻功本是极高,奈何夹着石非倒绊了手脚,追出十余里对手依旧在前面,只是对着已经渐渐冷去的身体,她不忍放下。
“二小姐!”
前面的人突然站住,
他不得不站住,
有人站在了前面。
一个天神一般的人物不知何时负手站在山路中央。
风乍起,树枝上的残雪簌簌扑落,轩辕一醉一动不动,侧对着来路上的二人,冰冷的侧颜好似大理石雕塑。
叶谦看着前面的阎罗,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颤,他不怕舞阳,轩辕的名声却是他梦里都要哆嗦的。
舞阳对前方拦路的人视而不见,一对清澄眸子死死盯着叶谦,好像要穿透他的眼根直直扎进他的最卑微最龌龊的心底。唇边的线条刻画着阴冷,更露出鄙视的味道。舞阳一把扯下面纱,冷笑,勾起了诡异的嘴角,她一脸苍白,语意里更夹带一丝残酷。
“叶管家,怎么不敢见我?”
舞阳一步步逼近,因了突然的直面而激动的手指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