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不近,这细瘦如竹竿的老人却推开了抬着软轿跟在一旁的仆从,执拗地吩咐舞阳随他前去,引得几个贴身仆人斜着眼睛看了许久,想不通自家王爷的心思。此时已近日暮,天际几片寡淡薄云被斜阳一照,半边如旖旎红纱随风漂浮,半边好似龙鳞铺就飞天。
桓居正没有抬眼看天,心无旁骛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路上只有笃笃的龙头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舞阳不过瞟了一眼,再不肯抬头,眼睛看着五福捧寿,步步登高等各式图案铺就的石子小路,掂量着这看似昏聩的老人如何能记得前尘旧事。
路途很远,她已经走了这么久,终于走到了这里。
代价——一只左手,一身清白,一份尊严。
“娃娃,喜欢这花么?”桓居正手指颤颤微微指着眼前。
瑟瑟风响,数支婷婷白荷自碧青的叶子中钻了出来,随风摇曳起舞。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虽不应时,还是及时地送了舞阳的脑子里。
“舞阳粗人一个,不懂赏花。”舞阳心里微微一哂,急忙螓首。
“你——你——这孩子——居然不喜欢花儿?”桓居正此次居然听得一清二楚。“咳——这是我一个朋友最喜欢的花。白荷,白荷,花中君子。你居然不喜欢——”
“舞阳只是粗人,不是不喜欢,是不会欣赏。”
“啊—— 是不会欣赏,来——娃娃,老朽教你。”桓居正颤抖着如叶子的身子坐在了水榭边的石凳上,自顾自地嘟囔起来。“但见荷白一茎香,故人西去锁无常。”
“老王爷,舞阳听不懂您的话?您在怀念故人,他——不再了?”
“十几年过去了,老朽如堕火宅,整日煎熬,他却不怪我,连个梦都不曾托过。”桓居正眯着迷茫老眼,嘴巴一张一合,一个人开始自说自话,不再理睬舞阳。“之信,之信哪!”
舞阳暗暗打量周围,确定没有人散在四周。时间紧迫,情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两大城府极深的王爷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允许自己接近了桓居正,无暇细想。
实在已经不能再等,她已经厌倦了敷衍那个恶魔,只想早点脱了藩篱,早日恢复自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那个恶魔想必无论如何不会猜出自己会这样快动手。只有这一个机会,不赌也要赌!
看着桓居正喃喃着坐在了池边的石凳上,拄着龙头拐,对着荷花发呆。
舞阳再不犹豫,唇角一勾,一对清澄眸子立刻变得暗幽幽异常诡异。左手微合,凝神聚气,摸向自己的鬓边青丝,不过霎时间,青丝断裂成针刺向桓居正脑后几处大穴。
……
“桓王爷,您还记得经办的案子吗?”
行动
桓居正眼神呆滞,随着舞阳手指的摇晃,嘴巴一张一合,机械地翻腾着记忆,讲述着曾经发生的事,变成一个由人控制没有悲欢没有情感的偶人,与当初耒阳四杰几乎一模一样。
十四年前,叶氏谋逆构陷太子一案就这样一点一点,由这个曾经亲手撇下朱签的执行者嘴里说了出来。
许是年头过久,抑或他思维混乱,叙述的东一句,西一句,却还是基本将过程讲的明白。与卷宗很有些不同,孰真孰假,来不及思忖。只清楚的断定,那个关键的人证原来早已经被死于非命,朝廷不肯仔细彻查,竟如此轻易下了结论,诛杀了叶氏一门。
难怪师父始终坚信义兄无辜,追查十几年……有人手眼通天,刻意制造了惨案。
冤案——原来真的是冤案!
眼前这个羸弱的人还在故作仁义的讲述自己的愧疚,愧疚能换回那个已经被灭的叶氏一族么。
舞阳的面目变了几遍,手心里紧张的都是汗,手指也不住的颤抖起来。痛,心痛,痛得几乎站立不住,无辜冤魂飘荡这许多年,如今又牵上了师傅的性命。上苍竟也不怒么?六月为什么不飞雪,江河因何不倒流?仿佛真的拔除了奸佞一门,剔除了鸱枭,如今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右手一寸寸伸到了桓居正的项下,骨节变得青白,突然花树中瑟瑟一响,舞阳的手收了回来,急忙收功。
冷眼看去,一只宿鸟不知为什么受惊扑棱棱飞了出去。
桓居正突然睁开眼睛,打个哈欠,如梦初醒。
“……这是——哪里?娃娃,你是谁?”
“舞阳,奴才是轩辕王爷的侍从。”舞阳伸手扶他起来。“老王爷,天晚了,石头上凉。”
“呃——我想起来了,你是一醉那个霸王的丫头……可怜见的。”桓居正瞥斜着昏花老眼,笑了起来。“来,来,老朽带你去看荷花。”
舞阳急忙应诺,搀着桓居正走进曲曲弯弯的池中小桥,指着池中荷花讨教种植方法,一对眸子坠入了深渊。
远远看去,渐渐氤氲的暮色里,一老一少指指点点池内荷花,多年来喜怒无常的老王爷难得如此耐心和一个下人说话,实在让贴身伺候的仆从们惊诧,甚至愤愤不平起来。
舞阳安安静静陪在桓居正身边,直到桓居正的贴身侍从走近告知轩辕即将回府,舞阳才在他的絮絮叨叨中脱出身来。
院落大门关上的瞬间,心头一炙,死死忍住想要回头观望的冲动,舞阳随着前面领路的小厮一步步走了出来。轩辕一醉和桓疏衡看着舞阳从小院出来,任谁也没有问一句话,仿佛这是极自然的事。
在外候立的石非看着舞阳从那禁地出来投过了关切的眼神,却是很快将头扭向了一边。二人用目光示意,彼此告别。
舞阳沉默地跟在轩辕一醉身后,没有转向自家王府,相反二人却冲着凌河方向走去。舞阳心中有事,虽然事情大有进展,水居然越来越深。心里反复掂量,竟半分提不起自己的兴致,自觉已经没有能力去敷衍眼前这个恶魔,随在轩辕身后。
窸窸窣窣,只有脚步声渐行渐远,离开了桓王府。
眸光微微瞥处,桓王府的重楼飞檐上一只只昂首向天鸱吻稳稳端坐,在清白月光辉映下,睁着一对对诡异兽眼。一错目,似乎瞧见那怪兽动了一动,嗤地冷笑了一声。
心头一震,舞阳急忙挺直腰板,随着轩辕稳稳迈步。
暮色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雾,又白又重又湿,很快两人走进了浓雾之中。夜风习习,湿湿的雾气裹着杨柳清香扑在了身上,黏答答的撇不清。
“还记得这里?”轩辕一醉广袖轻展,一股沉水香卷了过来,身子一歪,舞阳早被裹在了他的臂弯里。
舞阳偏着头看了看,杨柳荫下,迷雾之中,轩辕一醉正是在此扇自己了一巴掌。
“知道——”声音有些嘶哑。
“本王——”轩辕一醉干咳一声,手抚上了脸颊。“我——不会再打你。”
舞阳的一双眸子里灌满了不解与疏离,黑黪黪的眸光象一滴浓墨滴进了轩辕的深邃瞳海,不过点滴却一层层的渐渐荡漾成涟漪。
“我——是说——”
“谢王爷恩典!”舞阳突然咧嘴笑了一下。“王爷大恩,奴婢——此生不忘。”
“我说过不许妄称奴婢,该打!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受过许多苦?”虽是责备,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不曾!自被师傅领回山去,恩师待舞阳有如亲生,连责备也不曾高声。”想起师傅,舞阳的脸上顿时笼上了一层温情。
“我是说你被卖之前——”
“舞阳那时年幼,只记得老王爷买奴婢的事,其余的不记得了。”
“没有家人?”
“家师提过那时候凌河泛滥成灾,饿殍遍野,想是家人逃难才丢弃了舞阳,抑或是早成路边枯骨。”眼神一黯。“家师访寻过——”
轩辕握住她的手,掌心微热渐渐传到了舞阳的血脉。
“彼时外虏入侵,朝堂动荡不安,陛下实在是无暇顾及赈灾之事。”轩辕叹了口气,携着舞阳的手,仰面看看混沌大雾。“社稷定,国才安,驱除外虏,剔除奸佞,国家才会太平,百姓才可安居。为了天下当舍个人恩怨。”
“王爷心怀天下,是陛下幸事,也是百姓幸事。”舞阳低头看看擎在他掌握中的手,被他捏的更紧了。
“你呢?”
舞阳飞快一想。
“舞阳是公子的——奴,不是百姓。”
嗤——地一声。
“今夜本王想走走!”轩辕倒剪双手向前,并没有松开舞阳,舞阳只得紧紧跟随。
“是!”
“见到老桓王,失望了?”
“不过知命之年,居然如此衰老。舞阳看——病了许多年。”
“桓老王爷和当年的叶相比邻而居,是莫逆之交。当年迫于王命彻查构陷太子案,证据确凿,无奈亲手下令诛了叶氏一族。自此抑郁寡欢,将王位早早与疏衡袭了,又请旨要了叶家府邸,自己搬了进去,现在的叶宅依旧保持十几年前的模样。如今他带你去的荷花池便是当年叶之信亲手种植,据说他二人当年最喜在莲花池边弈棋。这叶相果然不一般哪!”
舞阳只是听着,这恶魔第一次一气同自己说这么多话,他说话从不会没有目的,今夜也是如此。
“不问?”
“王爷答应帮助舞阳彻查这个案子,王爷一早一定细细研究过。”
轩辕哼了一声。“天机老人与叶之信是结义兄弟,这事自当不可小觑,本王岂能不顺应老人家遗愿。没有依恃,你怎么会有恃无恐地跟本王谈条件。我会彻查此案,只是——”轩辕看了一眼舞阳,意味深长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