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蝶幽儿唤醒了娘亲,直比救自己十次百次还要来得更加感激。
蝶幽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恒,有气无力道:“伯母还需两个时辰才能醒。”
杨恒微笑道:“七年我都等了,短短两个时辰算什么!”
忽听凌红颐传音入密道:“阿恒,小心这丫头。我猜她救你娘亲未必全是出于好心,多半还是冲着那七道剑仙元神去的。”
杨恒一怔,其实这点他也已想到,然而毕竟母亲为蝶幽儿所救,这份大恩自己是欠定了的。当下向凌红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时蝶幽儿稍稍缓过一口气来,起身道:“好了,我要回去静修了。”
杨恒道:“我送你。”将娘亲托付给凌红颐照料,陪着蝶幽儿走出东厢房。
两人缓步往蝶幽儿暂住的静室走去。杨恒问道:“不知姑娘打算何时搜捕魔灵?”
蝶幽儿像是累极了,整个娇躯都靠在杨恒的身上。那薄薄的彩衣几乎没有丝毫阻隔之用,娇嫩的胴体贴在他的胳膊上,却冷得像一块冰。
她浅浅笑道:“你是等不及要报答我,还是想早点儿还清欠债,好与我两清?”
杨恒摇头道:“我是担心你到时候找不到我。”
蝶幽儿想了想道:“那就半年后吧,我会在这儿等你。记住,过期不候。”
杨恒算了算,有半年工夫已足够自己解决手上的事情,便道:“你要在这儿常住?”
“是呀,”蝶幽儿回答道:“我就出生在祁连山,不住这儿住哪里?况且这黑沙谷本就是家母所建。”说着轻轻欢呼一声,在路边在一株黄色的花前俯下身子,用琼鼻深深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赞道:“真香!”
杨恒在一旁看着,暗道:“若是有人瞧见这情景,必会当她是一个天真无邪,娇美可爱的小女孩儿。又哪里能想到其他?”
蝶幽儿回过头来,向他道:“你也来闻闻,这是天意花。当年家母将它移植到黑沙谷,没想到居然还在这儿。”
望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一瞬间杨恒真的产生了幻觉,将她当成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小女孩儿,而非那个弹指间斩尽数百魔物,炼化刁冠绝元神的小魔女。
他的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却远谈不上清香怡人冠绝群芳。
他忍不住问道:“既然姑娘对花草情有独锺,又为何视人命如草芥?”
蝶幽儿淡然一笑道:“杨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回到鸿蒙之初,这世上没有人,只是些花草树木,山川河流,该当如何的清净美丽?其实人是最无用的寄生虫,竟还恬不知耻以万灵之首自居,着实可笑可恨。”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们云岩宗以佛法立派,一天到晚说什么慈悲为怀渡化世人。但这世上的恶人却越来越多,可见人的贪性根深蒂固,已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可惜我现在的道行太浅,否则啊……”
她嘿嘿地低笑了两声,口风一转又道:“当然,杨大哥不是恶人。奈何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已是凤毛麟角,没被人害死已属奇迹。”
尽管曾经有一段日子,杨恒也算得愤世嫉俗,但觉普天之下除了爹娘几无一个好人。可耳闻蝶幽儿以轻松从容的语气这般说道,他仍不禁悚然而惊,摇头道:“你错了,我也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只想好好活着,远没你想得那么好”。
蝶幽儿不置可否地站直身子,杨恒想起一事问道:“龚异嵬曾说,他与令尊这八十年来一直都在筹谋桩大事,姑娘可知是何事?”
“无非是些痴人妄想吧。”蝶幽儿迈步缓行,轻蔑道:“那老东西也配做我的父亲?不过是龚异嵬的臆断而已。他虽使尽卑劣手段骗得家母以身相许,由此窃取到大量太古道秘学。可说到生下我来,老东西还没这本事!”
说到这里她又傲然一笑道:“与其说蝶青炎是我的母亲,莫如将她当作我的同胞姐姐来得更加贴切。至于那老东西和我之间,那更谈不上什么骨肉血缘。”
杨恒越听越觉得离奇,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奇魔花道:“我或许能明白一点儿了。”
◇◇◇◇
待将蝶幽儿送至静室门外,杨恒告辞离去,回返东厢房。见娘亲兀自酣睡未醒,他便坐在了凌红颐对面的椅子上,沉声道:“凌姨,我想求你一件事。”
凌红颐隐约猜到,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这是难为我了。”
杨恒道:“如果让她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会受不了。”
凌红颐微微蹙起眉头,踌躇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保证令堂永远不会晓得在这七年里所发生的事情么?”
杨恒望了一眼榻上的母亲,心境沉重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凌红颐沉吟须臾,慨然应允道:“好,我答应你。不过阿恒,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杨恒回答道:“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回落雁山去,那儿的老宅应该还在。”
凌红颐颔首道:“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料想令堂也不会反对。如此一来,对老宫主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提到杨惟俨,杨恒仍然不能完全释怀,淡然道:“你觉得他会就此放过我爹娘么?”
凌红颐道:“他是一个从不愿意认输的人,但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对和错。”
杨恒低头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杨北楚呢,他肯善罢甘休吗?”
凌红颐幽然浅笑,说道:“你还是在乎他的,对不对?否则就不会问我。”
杨恒低哼道:“我只是不想他再来纠缠我爹和我娘。”
“他不会了。”凌红颐眼中泛起一丝朦胧的光彩,低低一叹道:“阿恒,你没看出来么?令堂的事和秦掌门的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杨恒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凌红颐问道:“凌姨,你也爱上了杨北楚,是么?”
凌红颐愣了愣,避而不答道:“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杨恒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你在身边,也许他会少做点错事。”
凌红颐幽幽道:“阿恒,你太高看我啦。你们杨家的人,都是一副宁折不弯,死不回头的倔脾气。不然的话,祖孙三代人何至于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好在大魔尊的事终于有了了结,希望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杨恒若有所思道:“奇怪,为何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再找杨惟俨和杨北楚的麻烦?以前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娘亲清醒在望,我却只盼着一切全都过去。”
凌红颐微笑道:“那是你长大了,有了男子汉的心胸,也懂得了宽恕。”
杨恒不由自主地想起石颂霜,眼光一阵茫然,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但一个人长大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尝试着面对所有的事情。也许放下,也许解决,又也许……让它去。”
第四集 山海之间 第五章 回家
夕阳西下,又是一个黄昏。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暗红色的斜阳被虚掩的屋门阻挡在院子里,却又固执地透过窗纸溜了进来,印染在杨恒年轻的脸庞上,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到床榻下。
忽然,榻上的人轻轻一声嘤咛,睁开了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却又有些迷茫地打量着屋里的景状,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坐在榻旁,看上去有些陌生,却似在哪儿曾经见过的少年人身上。
“我这是在哪儿?”她困惑地回忆,宛若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刚刚醒来,一时还记不起睡梦前所发生的事,只觉得身上无比的疲倦慵懒,还伴随着体内伤处的隐隐作疼,和环绕在四周的一个陌生环境。
“妈──”她听到榻前少年的呼唤,熟稔依稀。只是比起她曾经听惯的那声声童音,这嗓音变得粗哑了些儿,也成熟了些。
她的心一颤,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少年的脸庞,从他的眉宇间迫切地寻找着往日那一点一滴曾经熟悉的痕迹。终于,她轻轻地,试探问道:“阿恒?”
“妈!”两滴泪从少年的面颊上滚落而出,他的脸上却现出无比欢愉的笑意,半跪在榻前握起她的双手道:“你终于醒了!”
“阿恒!”她悲喜难名地抱住少年,眼里也有了泪,“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你爹爹呢?”
杨恒忘情地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享受着她温柔的爱抚,心中涌动着几许酸楚几许甜蜜,一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只知道笑。
七年了,整整七年。他终于再一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终于又一次投入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为了这个拥抱,他等得太久太久,久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重逢。
他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又有多少次站在了生死边缘,命悬一线?
然而比起眼前的这一刻,那都算得了什么?哪怕再多十倍的苦,再流百倍的血,甚至真的为之付出生命,也是值得。
过了许久,他竭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回答道:“这里是祁连山黑沙谷。你中了杨惟俨的诡计,已昏睡了足足七年。爹爹已经被杨惟俨释放,如今正在灭照宫,很快咱们一家人就要团圆啦。”
“七年?”明昙一惊,难以想象这七年的光阴自己居然是在昏睡中度过。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怀疑爱子的话,只是疑惑道:“可我为什么会在黑沙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