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好似破冰春意尽堆眼角,添了几分莹润多情,让人难能不沦陷进去。
笑开心了,亓深雪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人,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深邃锋锐的眼睛。
亓深雪心下猛地一跳,唇角的弧度往回一收,忙避开了他的视线,去抓碟子里的花生吃,正好抓在了伸过来给他剥花生壳的手指上。碰了一下,亓深雪就连忙缩回来了。
少年的手指纤细白皙,带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卫骞心神微滞,又心不在焉地剥了一堆,回过神来时,发现碟子里竟然丝毫不见涨,一抬头,发现对面少年也在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嚼也不嚼,他忽的将小碟往回拽了拽。
亓深雪抓了个空,表情有些茫然。
“一口气吃太多了,容易呛着。”卫骞看着他塞满鼓起来的脸颊,眉心一皱,伸手过去道,“吐出来。”
亓深雪看着摊在自己脸前的手心,犹豫了一下,嘎吱嘎吱飞快把嘴里的花生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还用茶水送了送,开口道:“已经吃完……咳咳!”
他呛得顿时半张脸红了起来,卫骞脸色当即一变,不过闪瞬就到了他膝前,一手握住他下颌,一手扣住后背。亓深雪被他利落神速的动作惊了一瞬,忘了动作,就这么微微仰着头被他捏着嘴角,一下子就不咳了。
“……”以前军中就有抢救不及时,被花生米呛死的人,卫骞都差点打算把他倒提起来抖一抖,见状纳闷道,“好了?”
亓深雪被他捏着脸,说不出话,急急地眨了眨眼睛。
卫骞不放心地低下头,迎着光往喉咙深处仔细看了看。
因为珠帘内光线昏暗,看不大清,甚至还往他膝内顶了顶。
“真没什么事?”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亓深雪一垂眼几乎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忙又唔唔两声,耳根红了起来。
钟贞伸长了脖子:“嘶……”
这是干什么呢。
少年脸颊凉凉软软的,手感很好,卫骞又捏了捏,才半信半疑地将人松开。
被他捏过的地方迅速泛起了红痕,像是一对殷粉的梨涡。珠帘外全是探头探脑的视线,亓深雪恼羞成怒地把他往外推了推:“就是被茶水呛了一下……”
要不是他非要伸手过来让自己吐出来,自己也不会急急忙忙,反而喝急了,还让人看笑话……亓深雪揉了下酸疼的脸颊,咕咕哝哝了一句。
卫骞没听清他又在咕哝什么,只顺着他视线往外看去,只见一排看热闹的脑袋础的一声低了下去,一旁不嫌事大的钟贞也赶紧把长脖子缩回衣领。
“看什么?”卫骞将手一背,环视一周,“很好看?你们才艺都展示完了?该谁了?”
一群公子哥儿布楞楞摇头,跟受训的新兵卒子似的。
卫骞似无事发生般坐了回去,随便指了个左边的人,反客为主地问道:“就你了,你会什么?”
被点到的青年愣了一愣,忙扯开带来的一幅画,小心翼翼道:“回将军,小辈擅画山水……”
“会画画啊,那手一定很巧了?”卫骞看了半幅就兴致缺缺,乌漆嘛黑,也不清楚山在哪里水在哪里,就叫他卷回去,“会绣鸳鸯戏水吗?”
青年傻眼:“……啊?绣鸳、鸳鸯什么?”
“鸳鸯戏水。”卫骞“啧”了一声,降低了点要求,“富贵牡丹也行,都不会?那将来袜子破了,谁补?”
青年:“……”怎么还要求会补袜子啊?
不会补袜子的不能要。
卫骞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转而期待地看向下一个。
下一个紫袍青年,颤颤地打开锦盒,捧起一块亲自雕刻的玉珏,可还没张嘴,就被卫骞抬手往下压了压,他对这个玉疙瘩不感兴趣,只问道:“会纳鞋底吗,水波纹,千针线。”
紫袍青年哑口无言:“……”
纳鞋底都不行,娶回来干什么用?
卫骞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看废物般的神色。
再看向右边,还没问,那年纪也不很大的少年郎就哆嗦了一下,半晌,只听卫骞道:“你这脖子前头怎么有颗痣?”少年郎正伸手摸了摸,卫骞已扭头过去跟亓深雪说,“外甥,风水大师说前脖子有痣,容易招烂桃花,这样的人咱可不能要。”
亓深雪:“……”
旁边的钟贞腹诽,这最容易招烂桃花的,不是您家这个漂亮精致的小外甥吗?
接下来亓深雪几乎没和这些相亲对象说上几个字,反正这些也不是他喜欢的,都是老爷子擅自安排的,他乐见其成。后来干脆也不相看了,随便卫骞替他做主,问东问西。
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全都盘了个底儿掉。
问了一圈下来,按照卫骞的标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合适“嫁入豪门”。
漂亮的不贤惠,贤惠的不英俊,英俊的太花心,不花心的嫌人家不会缝肚兜。
虽然亓深雪不明白,缝了肚兜到底谁穿?
还有鼻头太大的克夫,鼻头太尖的破财,眉毛短的脾气暴躁爱打人……
亓深雪怀疑他来之前生吃了一个风水先生,把迷信说的头头是道。听着是没有一点道理,真要反驳又拿不出理由。
简而言之,就是一板正经的胡说八道。
一下午下来,也不知道是亓深雪在相亲,还是卫骞在相亲,叭叭的说个不停,鸡蛋都能给他挑出一盘椒盐小排出来。
小厅里的青年才俊们,来之前哪个不是玉叶金柯的富贵子弟,哪个不是被人巴结被人吹嘘的主儿,结果愣是被他说红眼了好几个,都是愤愤不平地抽搭着鼻子走的。
再硬的红线,都被他这张嘴给说断了。
等这群公子哥散的差不多了,卫骞也说累了,这时一转身,才看到角落里还坐着个人。
因为坐的太偏,还在阴影里,差点都没注意到。
周才瑾正躲在角落里嗑着瓜子发笑,这群“才俊”平日里眼高于顶,都不屑和他这种真纨绔一块玩儿,今儿个却被卫大将军一顿没头没脑硬怼,他痛快看戏都来不及,瓜子都能多磕二斤。
正瞎乐,蓦地感觉到脖颈冷飕飕一阵阴风。
周才瑾抬头一看,见卫骞目光凝重地盯着自己,嘴边的瓜子瞬间就不香了。
他乞求地望向亓深雪,目光涟涟:好兄弟!不是说好了帮我渡过难关吗!
——那晚他和亓深雪密谋,下次亓深雪相看儿郎,他就浑水摸鱼递帖子来,一块品品茶吟吟诗,然后亓深雪再与相看不错的几个,自然包括他在内,分别挑日子吃吃喝喝,听听戏,赏赏景,这么风雅至极的相亲流程一套下来,十来天就过去了。
按以往的经验,亓老爷子盼着他们有人能早早与孙儿促成一对,是不会多插手年轻人们相亲一事的。周才瑾熟门熟路,进了门以后,就混在里头蹭吃蹭喝就行。
到时候他来亓府相亲的风声也传出去了,那个举缸小姐的事儿自然就能拖黄。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舅舅会来把门啊!
这哪是相亲的大门啊,这是法场的铁门吧,焊死的那种。
亓深雪乜了他一下,愧疚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来啊,也不能全怪我……
周才瑾:……
卫骞抬眼看向周才瑾,见他目光久久地定在亓深雪身上,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神色甚是凄楚。卫骞只当他当真是对亓深雪有什么难言的情愫。而反观亓深雪,一直低着头不敢抬,欲言又止,似乎也很是舍不得他的样子。
少年人情窦萌动,喜欢青梅竹马的小郎君,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者说,周才瑾也确实生得有几分风流多情。
一想到小外甥可能看上了周才瑾,一腔深浅情意闷在腹中不敢说,两人之前还宿在一间房里……
卫骞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周才瑾的眼神愈加严厉。
他觉得周才瑾多少配不上亓深雪。
可若是外甥真的很喜欢……
这视线剐在身上像是寒刀,一下下的剐着肉,让人如坐针毡。
周才瑾怀疑,自己如果此时继续他们的计划,假称想入赘相府嫁给亓深雪……只怕这个挑三拣四又护犊子的“舅舅”能把他头摘下来踢飞。
他摸着脖子打了个寒噤,与其在这被眼刀剐死,他宁愿去和那家小姐一块去举缸。
念及此,不等卫骞开口,周才瑾就跳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瓜子皮,干笑两声,“舅舅!”殷殷勤勤地巴结道,“我就是来凑人头的,真对您外甥没意思……那个,不劳烦您动手,我自己走……哈,哈哈。”
“舅舅再见!”出了门,周才瑾撒腿就跑。
“哎……”亓深雪伸手,别走啊!
呸,有难真是不同当。
人都走干净了,卫骞和亓深雪以及他俩各自的随从,一行四个面面相觑。云吞看了看天色,忽地哎呀一声,往外走:“到少爷喝药的时辰了,我去给少爷热药……”
钟贞也颇有眼色的喊了声“我来帮忙”也前后脚开溜。
不过须臾,屋里就只剩下舅甥两个。
人多的时候还好,一独处,亓深雪就莫名觉得尴尬了起来。他不知道该和卫骞聊什么,忙掏出随身的小册子,低头佯装画画,笔下传出轻轻的沙沙声。
卫骞一下午说的口干舌燥,坐下来后摸到杯子喝起茶水,吨吨灌完了一整壶后,转头看到亓深雪低头画画时鬓边柔-软的碎发,看他抿着嘴角一言不发,神情看起来有些低迷。
看不懂他在画的是什么,不是人物也不是花鸟鱼虫,也不是一团团墨痕的所谓山水,是个很精致复杂的图案。
亓深雪用一只极细的笔,一笔一笔地勾画着。
想起自己或许不小心赶走了他的“心上人”,他可能为此有了情绪,卫骞默默地放下了茶杯,试探问道:“小外甥,这些人……这么多朝廷要员的儿孙,都喜欢男子?”
亓深雪说道:“肯定不啊,怎么可能,不过是想巴结我外祖父罢了。”
这回答令卫骞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痛快,不喜欢却还要来相亲,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小外甥明明心知肚明这些人并不是真心实意,却还是强颜欢笑来议亲,甚至觉得习以为常,心里还不知咽了多少苦。
——还好他将人都赶走了。
卫骞庆幸了一下,随即又拧眉,问:“那,你喜欢……”他实则想问是不是喜欢周才瑾,但又怕小外甥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于是轻咳一声,旁敲侧击道,“男子还是女子?”
亓深雪一怔,笔停下来了,却没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认真想过。从懂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自己只能与男子结亲,所以压根没有设想过另一种可能。
他静了很久,久到笔尖的墨迹差点滴下来,卫骞见状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滴墨,才避免墨汁污损好容易画了一半的图案。
虽然卫骞看不懂他的画,但是仍觉得那是个很好看的图案。
墨汁很快顺着他掌心常年习武的粗粝纹路扩散了开来。
“其实也……也不是。”亓深雪哂道,“我不知道……我有病。”
卫骞闻言心里莫名闷窒了一下,钝钝的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揉了揉少年的发顶,语气尽可能柔和了下来:“别这么说,即便喜欢男子,也不是病。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别害怕,舅舅给你做主。”
“……”亓深雪觉得他可能误会了,解释道,“我是真的有病。”
卫骞又摸了摸亓深雪的脑袋,没有说话,目光中却透着几许复杂和怜悯。
亓深雪:“…………”
过了会,云吞端着温好的药回来了。
卫骞盯着那碗颜色浓黑,老远就飘出苦味的药汤,这才将“药”与他说的“病”联系在一起。之前亓老爷子也说,亓深雪身体不好,语气里充斥着忧愁,他还只当是胎里体弱。
难道亓深雪真有什么大病?
他看着亓深雪一双漂亮眉尖拧起来了,取药的手腕透着淡青色,不由拽住云吞到一旁:“你家少爷究竟得了什么病?”
云吞没当他是外人,低声道:“少爷有隐疾,他——”
“怎么只有药?”亓深雪蹙眉,舔了一口药边就被苦得直哼哼,“我蜜饯呢?”
云吞一拍脑袋,急道:“哎呀我忘了,对不起少爷,我这就去拿!”
没有蜜饯,小少爷是万万不可能吃药的。
正要回去小厨房取,亓深雪面前忽然哗啦一声,散落出了一把用小油纸包好的一粒粒小方块,他不解地拈起一颗,撕开外面油纸,瞬间一股馥蜜甜香飘了出来,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亓深雪没见过,不由凑近闻了闻,又伸舌尖小口舔了舔,当即甜得眸光一亮。
是糖!
他从来没吃过这种口感的糖,直到一整块被含进了嘴里,快乐地晃了晃椅边的小腿,才恍惚回过神来,惊诧地看向卫骞……腰间的小兜。
为什么堂堂朔北将军的兜里,会随身带着糖?
他的眼神,从惊讶,到困惑,到骐骥,最后到不加掩饰的贪婪。
每一个眼神光都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喜欢,还想要。
卫骞沉默了片刻,被迷了心智,又从袖里掏出了好几块:“这是朔北城的特产,牛轧糖。这个是加玫瑰花瓣的,这个是加花生杏仁的,这个是加梅子碎和核桃……”
在少年熠熠的视线里,他掏空了全部,最后将两边袖口和腰际兜囊的底儿都翻了出来给他看,无奈道:“真没了。”
亓深雪把糖都拢到了自己面前,要吃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好像太过分了。
他纠结了一下,每一样都捡了两颗……不,三颗,然后把剩下的小糖堆依依不舍地推还给了卫骞。说是一堆,其实加起来也不过就够卫骞大手的两个巴掌。
可卫骞当真要收回去的时候,亓深雪眼里的光又蓦地一暗,很轻很轻地唉了口气。
小猫叹气。
“……”卫骞再把糖往兜里装,竟无端有种从可怜脆弱又委屈的小猫咪嘴里抢食的罪过感。他看了看颊里含着一块糖,臂弯里护着一堆糖的少年……解下装糖的腰兜,束紧口全部递到亓深雪面前,晃了一下。
亓深雪控制着自己不去看。
一粒粒糖块在兜里哗啦啦地响,卫骞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引诱小动物了:“好了,都给你了。”
亓深雪:!!
亓深雪立马伸爪抱住了小兜,把已经属于自己的其他糖块也放了进去。
他这才高兴了,舌尖也吃了糖似的:“谢谢舅舅。”
………
卫骞可算是看明白了,这唯利是图的小外甥,哄好了、哄高兴了、或者用着自己了,才知道甜甜地喊声“舅舅”,不然嘴巴一抿,张嘴是“你”,闭嘴就是“卫将军”,恨不得离自己八百尺。
真是个不好养的小东西。
走出溯雪院,卫骞一沉思,叫来钟贞:“去信给军师,叫他托人快马加鞭再送点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