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亲近于我。还谈什么家人呢?
老妇人坐在床沿,拍了拍我的手比划着,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可能不会说话。虽然我看不懂她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可她脸上流露出的慈爱却让我突然热泪盈眶。小姑娘像是受不了这突如奇来的悲伤,不自然的一笑:“好了,好了,你先休息吧。等你好了,我们再想办法吧。”
我握住老人家的手,再三的感谢她们:“谢谢你们,真的谢谢。让我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你们。”
从那之后,我就寄宿于这简陋的小屋。每晚我和这个叫落梅的小姑娘挤在这小小的木板床上,老阿奶睡在她的竹床之上。白天,这个叫落梅的小姑娘会去村外的一家工厂上班,晚上她偶尔会带着一颗苹果或是一个鸡腿回来交给阿奶说是改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去我以往生活的环境,她们祖孙两人却没有一个人嫌弃过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在这个贫困的家里白吃白喝。
我偶尔经过村委会,我会无意识的翻翻那些旧黄的报纸。想在上面找到一丝,我的家人寻找我的踪迹,可是,我一无所获。在白芝村的这两个多月,我像是渐渐的想明白了郝陵则那一日的行为,心中也不再怨恨他。每每想起他的付出,我都愧疚的很。我本想回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如果这样的离开,能让他不再那么痛苦,何常又不可呢。
只是,对暮觉的思念越来越深。我会想知道,那日一别之后,他怎么样了。黄书那天说,他心脏不好。说来汗颜的很,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个孩子心脏不好。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失败的很。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甚至,就不配做人家的母亲。
我正收拾着老阿奶拾来的树枝,落梅的声音就远远的传了进来:“姐,姐…”我抬起头,她穿着工作服向我跑了过来,没喘上一口气,便道:“我们厂里招工呢,你去吗?”
工厂里招工?她那欣喜的样子,让我瞬间的明白,如果我能去上班了,对于这个贫困的家庭而言,也算是少了一负担。可是,我没有身份证,没有学历证,什么都没有。人家,怎么会收我呢?
“我什么都没有啊!”我摊开两手,上面已是布满了划伤,新茧。可对比起落梅的手,我却又好上千倍万倍。
“交给我!等会,你跟我去照个像,下午我们就去报名。我找了我们班长,她肯定能帮我们的。”听到她这么说,我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肯定是在想让我去办个假证。
我内心升起一种退缩,可是在看到她神采飞扬和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咬咬牙,点头答应了她的建议。那天下午,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带着我办证,报名。因为面试是流水线的女工,所以面试的问题都极其简单。如愿,在第二日我就接到了报道上班的通知。这天晚上,老阿奶特意泡上了一包留着过年的腐竹,给我们烧了整整的一锅。
这个电子厂是做液晶电视的零配件组装,而我每天的工作也不过是将一颗颗电容放进某一个孔里,再将它们用电铬铁固定住。一天八到十个小时的重复机械性的工作,让我没有那个精力再去想些什么。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落梅的呼吸声,我还是会想起沈岩,暮觉,甚至是郝陵则。
到了这白芝村快四个月的时候,我才知道这里离佛光山有近百公里,离我的家刚好是一个反方向。原来我那天晚上,是走错了方向。晕倒在路边之后又正好遇到了搭车回村的阿奶和落梅,她们不顾车上人的反对,硬是将我搬上车,抬回了村子,找来了村医。
“叶子,快,班长叫你呢!”坐在我前面的人,回过头用手肘撞了撞我的桌子,指着坐在最前排的班长快速的说道。是的,我现在叫落叶,因为落梅谎称,我是她的姐姐,所以,按着她的说法,我在办假身份证的时候,按着她的姓氏随口给自己取了一个邬落叶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着最前排的女子。她是我们这条流水线的班长,在工作的两个多月来,我几乎是照三餐的规律被她骂着。挨骂的理由,无非是因为我的速度跟不上,质量过不了关,从而影响了这条流水线的效率。可是,我是真的尽力了。
也许是被骂多了,习惯了。我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轻道:“班长”,她高傲的抬起了头,用手指着一块电路板,上面螺丝上的数字显示的正好是我的工位号,我知道这一次我又免不了她一顿教训。我静静的等着,可过了半天她也没有开口,她只是这么看着我,一时间空气也像是凝结住了,我忍不住的又再叫了她一句:“班长”
她愣了一下,但随即像是清醒了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检测器,拿起电路板在我眼前晃到:“你做的?你要教多少遍才能记住?你的脑子里是什么?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月影响了我们这些人多少钱?每个60几块啊!你能不能做?你要不能做,就早点滚回去!整天一幅倒霉相,看着都觉得晦气。”
她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的电路板,已经有个突起的导线划到了我的脸,可我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她的训话,没有往后退一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往后退一步的话,她会更加的生气,而整条生产线会被影响得更久。
我轻轻的看着这条11个人的生产线,在心里悄悄的盘算,每个月60块钱,也就是660块钱。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人因为60块钱计较这么久。可我现在却知道了,要赚这60几块钱,要付出多大的劳动力。我苦苦一笑,因果不昧。想必是我以前过于享受了,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果报。
“你笑什么?”班长的声音因为我的一笑,陡然提高了一倍。以至于整个车间生产线的员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抬着头看着我们。我赶紧收住了自己的苦笑,向她道歉。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理了?觉得我现在说你,很可笑?”她啪的一声把电路板摔在桌子上面,声音再度的响起。我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她说话时带出来的唾沫。可我不知道,自己这无形中的动作,却更是激怒了她。她一把扯过我的头发,把我向后耸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是跌坐在地板上。
落梅和几个工友,立刻上了前来阻止了她还想继续拉扯我的动作,将她团团的围住,我在两个人的帮忙下站了起身。看着她指着我大骂的样子,倍感无奈。看来,我真的不适合做这种工作。我正欲上前告诉她,我这就辞职时。车间主任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我的话。
“干什么呢?”
整个车间即刻安静了下来,我转过身车间主任带着一队参观团正站在参观通道上。我低下头,没有去打量他们的样子,悄悄的走回自己的工位。开始起身劝阻的工友也立即走回自己的位置,机器设备又再一次的正常运转起来。如果没有班长那爆发性的一声大哭,我们都会以为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
我抬起看着她,她哭什么?明明被骂的人是我,不是吗?
可我,已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了。我低下头,静静的取过一颗电容,安插在电路板的小孔内,再按着操作规程,用烙铁将它们两端焊住。我一颗接着一颗的这么做着,似乎刚才的那一幕一丝也没有影响到我。直到有一只手,取过我手中的电铬手柄,我才抬头向来人。
“工号A32-0912 邬落叶”他带着一抹笑,读着我工衣上的信息。他伸出手,抚上我额头刚被划伤的地方,一阵刺痛向我袭来。我看着他,那个我离开四个多月的郝陵则。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指的血迹。皱了一下眉,但看向我的工作台时,他向我问:“没做好?”我一笑轻应:“嗯!”,既然都遇上了,我只能如实以对。
他呵呵一笑,像是看到了一场最为玩笑的事情,他示意车间主任过来,指着我的这双手说:“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他抬起头,看了还在那里哭泣的班长,又接着对车间主任说:“她能做这个?”车间主任不明就里的看着郝陵则那阴晴不定的脸,开始紧张不安的看着我。我轻叹:“陵则”
他又是轻轻一笑,像是很嘲讽地看着我:“陵则,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我是不要庆幸,你还记得我的名字?邬落叶... 呵呵!好!好一个落叶无声,我几乎把整个中国都翻遍了,你却躲在这里,做着我的员工。黎子语,哦,不是,应该是郝太太、郝夫人。请问你的老公我,就这么让你痛恨吗?让你宁愿每天这么辛苦的赚个时工,也不愿意回家吗?”
郝陵则的话一出,车间所有工位都瞬间的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我和郝陵则。而站在一旁的车间主任这时,已是面露菜色,额头上汗出了冷汗。郝陵则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的回答。
他说,他几乎翻遍了全中国找我,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其实,我离得一点都不远,如果真的要找,也没有可能找不到的。再说,当初丢下我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吗?说什么我逃避他,明明是他丢下我的不是吗?我撇撇嘴,带了一丝的赌气:“当时,是你自己丢下我走的。要不是把我丢下,我能一个人迷了路,晕倒在水田里吗?你明明知道,我那天什么都没带,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回去?如果不是遇到好人把我从水田里救了上来,你以为你今天还能看到我吗?说什么,找了遍全中国,我在村委会的报纸上,连一则寻人启事都没有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