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昨天,幸亏他识趣,密会时从头到底他什么都没说。
“将军,下面怎么办?”
还是刚刚那个挑唆田续拨乱反正的小卒,此时的他再也没有刚刚的气焰,神情沮丧无奈。
“收尸。”
节九:大局为重
超过三千人围杀三百人,居高临下,弓弩、檑木、猝不及防,毫无悬念。
没有任何人能逃出去,这场一边倒的杀戮只持续了片刻,眼看着战场上再无站立着的东西,山崖上那些飘落的箭雨终于歇止。
然后,田续带着他手下的士兵小心翼翼趟着落箭满地如钉板般森然可怖的崎岖战场,寻找那些活着的人丁。让他们颇感失望的是接连十几个都是死透了的,直到翻到底层,才有些收获。
“头儿,这个家伙几乎没受伤。”田续手下的士卒大声建言,众人立马围簇过来,将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是个文官模样的男子,发现时是被一大簇人围在中央,他身上满是血污,却不是他的。看架势地位也不算低,八成也是那家豪门的嫡支子弟吧?所以旁人才拼死保护他。
田续看在眼中,暗自踌躇,他冷冷问:“你是谁,叫什么字什么?官居何职?”
那人没回答他,只痴痴看着那些身中数箭垂垂待死的伤者,面色黯然。
“混账,我家将军问你话呢!”田续手下一名士卒大怒,怒喝道,“你以为你是谁?再不开口,惹恼我家将军,小心一刀劈了你!”
那人向田续看了一眼,面露凄恻,惨笑道:“你也是大魏的官员么?”
田续迟疑片刻,没开口。
“都是一国同胞,相煎何急?”那人叹道,“你要知道我叫什么,我便告诉你。我叫诸葛冲,字茂长,琅琊人士。”
他弯身,将被士卒们刚刚从死人堆里刨出,身中两箭流血过多显得面色苍白的杜耽扶出,指着杜耽道:“这是雍州杜刺史嫡长子。”
……
山崖之上,钟会微笑着审视着他的战果。
看着躺在地上面带愤怒、羞愧、绝望、凄凉的杜耽,钟会得意非凡。
但他却没立即理会,而是先走到诸葛冲面前,笑嘻嘻看着诸葛冲:“茂长老弟,真没想到啊,中京一别也有两三年了,本督竟然能在这时见到你。想必茂长老弟你的书法又有所精进吧?”
“不敢,国难当头哪有闲情逸致玩乐书文。”诸葛冲不软不硬顶了钟会一句。
诸葛冲身居司隶地方并非中央,但其父诸葛冲父亲诸葛绪当初身为雍州刺史军镇长安统帅一方,身为一方大员,免不了要入京参加岁首大会、述职等等事宜,京中自然有府宅,诸葛冲身为诸葛绪的嫡长子,许多父亲要做的和无力分身的事宜都要他出面处置。
中京豪族之间免不得诗文唱和,炫耀才能,当时同为书法名手的司隶校尉钟会的确跟诸葛冲会过一两次面。
可钟会在伐蜀战役中杖责乃父诸葛绪,两人已然结仇。现在钟会断然起兵反逆,更是国贼,人人可讨。
钟会转身对丘建道:“将诸葛茂长带下去,好好看顾,不得怠慢。”
他跟诸葛冲也没什么可说的,诸葛冲的脾气钟会也略有耳闻,再下去也不过是挖苦和讥讽,自讨欺辱而已。不过琅琊诸葛家么……杀了他们的人总是不太好看,也没必要。
这人或许还有其他用处。
丘建连忙带人将诸葛冲押走,诸葛冲愤愤甩袖而去。
接下来就是杜耽了。
钟会颇有深意的看着这个冲着自己狠狠瞪眼,一副恨不能食肉寝皮暴怒模样的男子。
“长安一别,本督只以为永不相见,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啦!”钟会呵呵微笑,他在取笑杜耽突围之日落荒而逃。
“狗贼,休得得意,要杀便杀,小爷若是皱下眉便不是好汉。”杜耽愤怒咆哮,只是他流血过多,气力有些不济,声音微弱。
“是吗?”被人咒骂,钟会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道,“那么好,本督便成人之美。”
他向不远处田续瞅了一眼。
“来人,”田续喝令身后小卒,“将他带走!”
“不!”同样也在不远处,被几个士卒看押的司马氏推着交叉的斧钺。她想冲过来,可是她一个女流力气能有多大?何况还带着身孕,很是不便。
“钟会,不,钟大人,大人,求您不要杀他,不要!”
女人流出晶莹的泪水,苦苦哀求。见钟会头也不回,她挣扎着不便的身躯跪下,哭道:“求您了,求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儿!”
钟会嘿笑,转头又装做讶异模样,对女人道:“哎呀!杜夫人,你这是干什么,还不快快请起?”
“母亲,不要求他!”杜耽急了,他用尽最大的气力怒吼,那声音却只若平常人说话声音般粗细而已,“我杜家跟这狗贼有不共戴天之仇,这狗贼心性歹毒灭绝人性,什么不敢做?你屈尊求他又有何用,何必让这狗贼取笑。”
“住口,”司马氏喝阻儿子,“为娘说话不许你多嘴!”说完,女人再度看着钟会苦苦哀求,“您大人大量,只当耽儿胡言乱语,饶过他这一回。”
“呵,真没想到啊,”钟会抚掌微笑,“杜夫人您竟然也会求我?”
司马氏在被俘以后没少顶撞钟会,在会见在西北战役末期被钟会唆使军士杀伤挟制的乃兄司马干和堂兄司马辅等人后如是,被逼跟着钟会行军时也是如此,到刚刚钟会用杜家的鲜血人头使出毒计时,更是怨气冲天,怒斥钟会日后死无葬身之地。钟会也不在乎,反正一介女流而已,而且司马氏对他而言,也有别的用处。
“狗贼!想杀便杀,休得侮辱我和我母亲。”一旁的杜耽尚骂个不停,“今日你尽可杀我,可是你也好不了!你钟氏一族已然尽速下狱待死,从此以后,这世间便只有你一个人啦。看你死后有何颜面见你父亲祖先!”
钟会神情微变,但转瞬间又无动于衷,只嘴眼间带着几分冷峻凶狠。
司马氏看状,心头一惊,她冲杜耽怒骂:“你这逆子,休得胡言乱语!”又对钟会道,“望您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饶过他性命,求您了。”说着便给钟会磕头。
“母亲!”杜耽感到绝望。
钟会嘿嘿一笑:“杜夫人,何必呢?这小子又非你与杜元凯所育,且外祖父又是你司马家的仇敌,更报效投靠汉国,跟着姜维屡次前来骚扰我大魏国土安宁。他若活着,总有一天会干系到你腹中孩儿爵禄,但他若死了,可不是对你更好?”
“不!他虽我所出,可是我跟他毕竟有这么多年感情,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着他从一个尚有些稚气的孩子结婚嫁娶,看着他渐渐长大,壮实,为人父母。我又怎么忍心害他?”司马氏悲切道,“我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杜耽还想再骂,看到司马氏在钟会面前为自己性命磕头求饶,那声怒骂便被硬生生堵在嗓子眼里。
他想哭,可他身体内的体液已经随着鲜血流了太多,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剩下几声哽咽。
世间最难的便是一个情字。
司马家跟杜家有仇怨亦有姻缘爱恨,杜家与曹氏、夏侯氏亦有姻缘纠葛。身为杜家人,身为夏侯氏所出,杜耽理当对司马家颇多嫌隙怨恨,可他却又的确又是在被司马氏优待看护下,方才平安如常。不但顺利娶妻生子,毋庸被帝国豪族所顾虑敌视,司马氏对杜耽亦有恩情。
两人名分上是母子情分上也是姐弟,虽非骨肉胜似骨肉。
“罢啦,”钟会道,“这次看在杜夫人份上,本督便放过他。但若下次他再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休怪我无情。”
这是客套话。
杜耽是司马氏的一处弱点命门,杜耽这小子虽也是个不小麻烦,不过跟那些司马家嫡支相比,便不算什么了。且钟会杀人虽然张狂无情,只是大多杀的都是旁支庶出,这些旁支庶出对于各大家族而言杀死一些会结仇很深,还不到再无回转地步。
而杀掉像杜耽这般的嫡支……除非战场上死于乱兵,若是被俘后阵斩,那这辈子都甭指望杜家回心转意。
身为嫡支代表不只是身份尊崇,也代表着豪族的尊严,绝不容肆意践踏。
钟会发话,田续小心翼翼让人将杜耽抬走。
不久丘建再度返回,对钟会道:“大都督,事情办妥了,疑兵已经布置妥当,我军可以启程了。”
钟会挥挥手,懒懒道:“走吧。”
他是不会再等待邓忠部抵达再次伏击的,已经有了提防的怕是没那么容易中计,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
他的本意只是要打击魏军嚣张气焰,也翦除了一只魏军。可他不但得手,更重要的是他还捉住了一个本打算射杀就行的人杜耽,还顺带捞到了诸葛家的第二号人物。乃至由此即彼,发现杜预老婆司马氏的一处弱点。
接下来的路,这些司马家的党羽应该明了他钟会也不是泥塑的可以随便欺负。
钟会眯起眼,心中有一丝得意,只在看到丘建那张毫无忠诚可言只有恐惧谨慎的面容,那丝得意便又烟消云散。
他向丘建招手,丘建连忙靠过来,恭声道:“大都督有何吩咐?”
“西边的情况如何?那姓刘的可还在蜀中迟滞?”
“回都督,听说蜀中这些日子忙乱得很,具体情况不是很明了,但估计那人正在蜀中忙着逼宫篡位呢。”丘建道。
“哦,是吗?”钟会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意外,他沉思片刻,望着丘建道:“你说本督现在令人拿下陇西,你觉得合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