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将是我与世长辞之时。我情绪纷乱如麻,也无心抄书,找出《媚行深宫》向黄色灯下细看。那书有整整一百页,首页上便是媚儿姑娘用娟秀字体写着的两行字——“深宫寒潭刀与冰,方知此事要媚行”。我翻至第二页,看见纸上面写着一首百“花”小诗。
轻移莲花步,独上杏花楼。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顾影菱花镜,妆罢云花头。
眉峰青山聚,眼波秋水流。
欲语涧底莺,将行湖畔柳。
半曲音绕梁,一书香盈袖。
但歌但得道,且舞且忘忧。
得君常相见,无谓觅封侯。
这诗中描写的女子风流婉转仪态万方。我仿佛看见她莲步生花,云髻堆翠地迎面向我款款而来。她既媚眼生波,又能歌善舞……一心只想与心上男子朝朝暮朝,无所谓世间功名利禄。
我心神往,不禁再往下面翻去。想不到的后面形式急转直下——第二首诗却写着一首悲凉的数字诗。诗中写道:
与君一别后,两目双泪流。
三生不得见,四时轮换情未换,将休意难休。
五心不定倚门楼。六月风狂,吹折残花寿。
落花亦能随水去,相思何日是尽头?
七巧结成蛛丝网,八面寒风,却将网吹破。
九曲渠里鸳鸯游,几只人间到白头?
再往下看时,却又抄录着一首江南琵琶曲: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
减了清黄,越添黄。
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我满心狐疑,想起文浩的话。我想,果然林媚儿心中所爱另有他人。凄凄惨惨戚戚——想她不得与心上人相见,既使身处皇宫仙境天子旁,心中也只如人间地狱魔王边。
由人及己,想媚儿当年与我明日,一样是终不能再见心里的他。而她的生离相较我的死别,前者痛苦更甚。
我一页页翻过,看见书的前半部写有几十首诗,自第三页开始,她写的均是对一个男子苦苦思念。
我粗粗后翻,竟看见林媚儿写的后宫争宠心法。
并且,她为那心法取名叫做《狐媚惹主之三十六计》。
媚儿的三十六计又分《音容计》、《共趣计》、《奇香计》、《矛盾计》、《体态计》、《歌颂计》、《媚眼生波》、《风月共寝》……等等诸篇。每篇均有数百字。
她在《音容计》里写着,女子可否宠冠后宫,除过人容貌外,还须练就娇婉声音,以便侍寝君王之时,让其迷恋黑暗中自己的轻轻娇语莺音;又于《共趣计》中说,视君王爱好,务必使自己更于精此道,随后与君王产生共鸣乃打败他人之不二法门;《奇香计》篇中提到,找出君王喜爱而他人没有之香味,且终生只用此一种味道;《矛盾计》篇中更说,喜爱与众不同是人之天性,男子们喜爱两种女人,一是外表正经高贵的烟花女子,二是外表放荡妩媚的正经女人……
她又为美人下了定义。
她说,所谓美人,以花为容,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才艺为香……天子不同常人,若想常得其心,除美人外,计策不可或缺。
自第六十页开始至全书结束,她全是在教授嫔妃们如何讨得君王欢心。她从如何装扮容貌、如何修习体态、如何甜言蜜语……一直讲到如何烟视媚行,如何撒娇装痴,如何……侍寝。我越往后看,越觉面热耳躁,直至再看不下。“啪”地一轻声响,合上页扉。
那天我心中又怕又疑。我想,似林媚儿那样的女子,既有天仙化人的容貌,又有举世无双的媚功,文泽怕是日日将她捧于手心罢?为何她还会爱上别人,什么样的男子竟有如此魅力?
文泽那样好,她又凭什么不爱文泽?我有些愤然地想。但此念刚一闪过,便自觉好笑。我暗暗嘲笑自己,柳荷烟呀柳荷烟,你自己喜欢天子就以为天下女子都喜欢文泽——真不害臊。我脸一红,再回想书中教授讨君王欢心的办法,果然是字字珠玉。若我是天子,遇美丽女子拿书中里招数狐媚于我,只怕也会被迷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罢?
如还有时间,我会学来讨好文泽么?
可惜时无多日,不用再想。
感谢媚儿。我感谢她让我明白,原来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毁灭爱情——即使死亡,也不能够。
我轻叹口气,仍将那书放回书架。又铺开一张宣纸,凭记忆于桔黄灯下细细描画文泽肖像。笔笔深情,尽入画中。
有泪落下,滴入纸上绽开一朵白色蔷薇。我忙用笔将那泪痕改成背景莲花,再于莲花旁添上一对红毛交颈鸳鸯,几株绿色雾柳……及至画好,东方已透鱼肚白色。我微红着双眼望一望远处天空,最后题写两排字下“杨柳烟里承圣意,藕花深处共白头。”
画作完成。
我觉得十分满意,将画夹入一堆书中。又找出一小盒唇蜜,淡淡抹于嘴唇。再挑些许唇蜜放进手心慢慢化开,轻轻揉在双颊之上。
这唇蜜名字叫做梅花露,淡红淡香的那种。其香素清,而色泽胜在上妆时若有若无。妆后只觉人更娇艳,却看不出化妆痕迹。我素不化妆,但今日……突然想起今日自己并不当值,一时呆住。
天意弄人。我心暗叹道,天意!文泽,我柳荷烟存于这世上的最后一日竟不能与你相见!我心中又酸又苦,慢慢还书回去,交给一蓝衣小太监手中接了。
那时我与文泽仅仅只有一扇木门之隔,那感觉却比隔了比万水千山更远。良妃送甜汤来时,我眼睁睁看着她微笑着走进门中……里面传出她与他轻快的笑声。
别了,文泽。别了,日后……你多保重罢。我默默挂念,狠心转身一路往永泰宫而去。
秋日阳光温暖,一路绿树红花。有微风拂面。我看一会锦鲤,看一会花。迎面遇见几名相熟宫人,各自甜甜微笑。远处有嫔妃正高高荡起秋千,呼叫声声,快乐不绝于耳……
一切都很美好。这让我觉得略有些愉快。至少,我是死在一个美好的日子里。
永泰宫静寂幽宁。赵嬷嬷拦在门口,她说:太后娘娘命老奴对你讲,还有几个时辰才算过今日。你仍有机会向皇上求情。
谢娘娘好意。我轻叹道:荷烟认输。
赵嬷嬷扼腕叹息。她悄悄朝朱红木门里面看一眼,低声道:荷烟……你,怎么不再争取?
我摇头。我想起文泽那晚与良妃在帐内说的言语,心如刀割。
是我太过高估自己。我说:现在,肯请太后娘娘处罚。
春菱正在门口,闻言大惊。她又不敢多问,只拿眼睛瞧我。待赵嬷嬷出来,身后跟一手托黑漆木托盘的蓝衣小太监。
那托盘上放着白色的酒壶与一个小小酒杯。
太后有旨,赵嬷嬷道:宫女柳荷烟即刻赐死。念其曾救驾有功,特留全尸。
谢太后。我说。我跪在青石上,朝红门里面行礼。
春菱眼圈通红又不敢哭。她低声求赵嬷嬷,说要送我最后一程。
我与春菱手拉手,往听雨轩旁的水边走去。一路上,她心神不宁,四下张望。
荷烟,赵嬷嬷向我叹道: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文浩的声音。赵嬷嬷,他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看见春菱眼睛陡然一亮。浩王爷……她正想说话,赵嬷嬷突紧捉她手。不许出声。赵嬷嬷轻喝道。赵嬷嬷回头对文浩笑着说:回王爷,太后娘娘念一干宫人劳累,特赐酒水食物犒赏。
文浩不信。他皱起眉头说道:这不年不节的,母后怎会有如此雅兴?他一面说,一面看春菱与我。他目光落上酒壶,径直接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什么酒?文浩问。赵嬷嬷面不改色地说:回王爷,这是贡酒。
贡酒?文浩疑道。他尤不信,揭开壶盖拿去鼻下一闻,皱眉道:这酒的气味怎么这样奇怪?
王爷,我微笑道:这是奴才们吃的酒,气味当然差些。您现拦在这儿,莫非竟想以王爷之尊,半路打劫奴才们的酒吃不成?
文浩闻言一笑,盖上壶盖。然而,当他抬头看见春菱表情,脸色又是一变。我见状也朝春菱望去。我看见她满脸焦急,正悄悄朝文浩使着眼色。我心念一动,煞有其事地朝着他身后行礼,低头道:太后娘娘!众人闻言均是一怔,都朝我行礼的方向望去。而就他们扭头那一刹那,我抢过酒壶,一饮而尽。
毒酒劲猛。这酒刚一入肚,我便觉头晕目眩,腹中绞痛。
妹妹!春菱低叫。她在人前不敢称我小姐,只撕心裂肺道:妹妹,你明知浩王爷会向太后娘娘求情,为何还要喝下毒酒?!
文浩拨开众人,抱我进怀中。什么?!他嘶声道:什么毒酒?!
春菱!我听见文浩对着春菱低吼,他质问她,说:春菱,你是怎样办的差事?!快,快去叫宋佩昭来!快去!
宋佩昭?对了,是那个看过我病的太医。为什么要找他?
那时我依在文浩怀中,我能感受到他丝绸衣料很滑,很柔软。这使我想起文泽温柔的手和柔软的唇。浩王爷,我听见自己声音轻轻说:王爷,请您一定记得答过答应荷烟的事情……
别说话!文浩说。他声音嘶哑,说道:本王记得……
王爷,赵嬷嬷劝道:您可千万别着急……
周遭七嘴八舌,一片混乱。我头愈晕,身子愈冷。渐渐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