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兄备了薄酒,就请众位勉强一品。”
风琪力邀众人聚首自然是想闲话几句,谁知江昙墨命两个孩儿留下,自己却托辞与众人告别,径直起身要走,素琴仙笑道:“我辞了这道首之位后时时都能偷懒懈怠,定要常去与江师弟闲聚,可不要嫌我失礼叨扰。”
“遗真师兄若肯如此,师弟我敢不倒履相迎?”江昙墨借着话头与他笑谈了几句,听来像是至交好友一般,风琪心道他二人纵使果真已如此交好,这话只怕也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
琉璃仙自要随江昙墨同去,她只得与素琴仙一起将二人送出殿外,眼见那大片的排场绝尘而去,她不由暗叹一声,心道那厮向来心有七窍,定已洞彻其中的玄机,也不知可会做些什么阻挠。
正想着焚星宇颦眉出得殿来,竟也托辞要走,风琪自然要极力挽留,素琴仙也附和了几句,他却始终冷着眼色,倒用密语传话过来道:“你的酒水再好,只怕是给旁人预备的,更怕半路上没了煮酒的主人。”
风琪了悟,感情这厮还为那夜的事情生气呢,知他气的不是宴客的主人半路离席,而是同什么人一起离席又去做了什么,依他的骄傲性子定要觉得难堪,还肯前来定是费了天大的隐忍,她实在忍不住叹,也传话道:“你这人越来越不如当年直爽,今日来都来了,还跟我别扭个什么劲儿......”
“我可不是为你,是为我父王取药来的。”
“是是是,你就是取药来的,顺便给小女子我捧个场充充门面。”
风琪心道取药还用得着神族小殿下亲自前来么?这厮竟越来越表里不一了,但他总归面子要紧,有些话还真不能叫旁人听到,素琴仙自然能猜出他二人之间的古怪,此时此刻又不好失礼避开,只得含笑陪站在一旁不做插言。
“你备的酒若是不好,本殿再走也不迟。”焚星宇再度开口已笑谑着恢复常态,可见再恼怒也抵不过那副天生洒脱的性子,风琪失笑道:“小殿下岂会不知客随主便的道理?纵使果真不合口味,今日也该勉强喝上三杯。”
风琪进大殿叫上灵犀与雪影夫妇,然后缓步走在前面引路,一行都是修为不俗的人中龙凤,引来众弟子艳羡嗟赞,后山中竹海翻滚水雾升腾,听涧石上早就摆好一干物事,六人围坐在一起,她正要同当年那般动手煮酒,却被素琴仙拦住了。
“今时非同往日,岂能还叫你来动手?”
“师兄纵使不做这道首了,我自也敬奉你十分,到何时都不会改变。”
“既敬了便该守礼,在前山随你,在后山便得随我了。”
“师兄还跟我论什么山前山后?只要你在山中一时,我便尊你为上。”风琪摇头笑叹,说的都是由衷之语,雪影却瞠目道:“明明是件火烧火燎的邋遢事,你二人争什么争?”
焚星宇皱眉道:“若叫她去煮酒,便真是件火烧火燎的邋遢事。”
风琪被他手指着笑话也不反驳,老老实实坐回去,素琴仙挽起袖口,露出那十根白玉般的手指,她不打算与众人一起观看这雅致之人做养眼的雅致之事,却笑道:“师兄且慢,既然你煮的是药酒,不如叫玄瑛过来代师动手。”
众人随她的手指望去,见几十丈外那一大片药圃中有道身影,手执花锄微弯着腰正在除草,这玄瑛方才并不曾去前山凑热闹,也端的是副清冷性子,她真去了风琪自也不好受这位别扭小姑姑一拜呢。
焚星宇抚掌叫好,不待素琴仙发话,径直命青夏前去请人过来。
众人眼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渐渐化作清晰,绰约的身姿裹在极其简单的衣衫下,满头乌发也随意束在一起,今日居然未曾扮丑,虽半点未施粉黛,又着了一件暗淡无比的青色衣裳,容颜竟也妍丽无比,神态却照旧淡漠之极,好似什么都难由眼入心,只是揭下易容的肤色略显苍白,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娇柔孱弱之气。
这玄瑛的真容与月族那位玄妙夫人极像,本是瑶池金母身边的侍者绿灼仙子,轮回入世已有□□百年,仍只修成半仙之体,明明有一位厉害之极的义母,却除医术外并没有修什么高明功法,明明有一幅天人之姿,却时常都要扮丑,明明修过变身的功法,却始终用凡间那种费时费力的易容之术,也真令不知之人费解。
她与众人一一见礼,用的乃是晚辈之礼,对焚星宇却不卑不亢的打个稽首,灵犀与雪影夫妇五百年前便已认得了,但前世今生身份着实无法细论,也便回的同辈的礼,焚星宇那厮却不冷不热的还礼,好像不是他兴冲冲的打发人去唤来,也不是他满脸讶然的盯着人看了半晌。风琪知玄瑛对他有些别扭的成见,那夜宴客时都不曾说过半句话,于是笑道:“小姑姑躲在那里做什么?快来与咱们一起喝酒。”
玄瑛自然要推托,恭请素琴仙坐上青石,她径直过去煮酒,尖如春笋嫩如凝脂的手指连番操作,有条不紊专注从容,举止神情清幽静雅,将事先采来的诸般琪花瑶草一一用上,或单独一味,或几味相混,几十种花草配了十几种酒出来,分与众人品尝。
酒中加了精心搭配的药材,虽有几分药香却更甘甜适口,若只懂药理而不懂酒道,定然造不出如此琼浆,众人都忍不住赞叹,也都在种种闲话笑谈间喝了个痛快,焚星宇神采飞扬尤胜旁人,唯独灵犀闷头喝酒,始终都不插话一句,风琪知他向来少言寡语,也便没往深处细想,只拉住屡屡托词的玄瑛不叫她离去。
直到傍晚时分才散,雪影夫妇回了仙谷,灵犀回大罗天上,钟鼓交鸣声中,众弟子云集在前山,原本由青冥主持开的辩事,但风琪是初登掌教的新任道首,晚课时自然少不了讲经说法,不但今日要说,还打算接连说上几日,直叫众弟子都心服口服了为止。
往日只对玉蝉一个人讲,如今却是对数千人讲,当年坐在一旁听素琴仙讲,如今却是他坐在一旁,当年总变着花样出些怪论难为他,如今只怕会被旁人变着花样的难为,她自然从容擅辩不怯分毫,既接了这道首之位便有掌控的自信,却不由暗自感慨,见焚星宇不急着要走,反倒顶着几分微醺也像模像样的坐在那厢,于是心头一动起了个题目,专与众人探讨前世今生机缘因果。
天道神意幽微难测,修为再高也总有无力左右的时候,不如本着一点真心凡事随天,少做徒劳无谓的挣扎更好,但前世今生机缘因果这八个字说来简单,实则深奥玄妙之极,引经据典也可讲上三天三夜,何况她从自己还有相关之人身上得来太多感触?相信在场的有心之人都能明白起这个话题的用意。
*********************
几个时辰之后,众弟子各归洞府,后山的听涧石上却直挺挺躺了两人。
“几年不见还当你的心性顽劣如初,没想到这张嘴已如斯厉害,长篇大论竟不带片刻停滞,那些弟子们看来都已折服了,我也折服得很,往后再不敢同你斗嘴了。”焚星宇的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一句句听来简直近乎谄媚,恨不得日后誓死追随一般,无人在侧他总该说点正题了。
风琪憋了半天终忍不住笑道:“小殿下今夜好奇怪,往日可不见你如此自堕身段。”
焚星宇随即笑容尽扫,皱眉道:“我因何如此你不知道?何必取笑!”
“你看来很急。”风琪笑意渐深,知他不但很急,还前所未有的很恼火。
“若是你师父身有顽疾难愈,眼见着就要再受一场煎熬,你只怕比我还要忧急。”
“我是比你忧急呀,但是为了我那位小姑姑。”
“......为她做甚?”
“你知她为何只学医术,又为何守在师兄身边几百年?”
“怪人嘛,总得做点引人注意的怪事,我又怎知为何......”
“全都是为了我爹,她误会师兄就是我爹转世,只有修习医道才好时常借故相处。”
“你......爹?她心中竟藏着个死人!”
“世上自有许多情痴入骨之人,我那小姑姑的执念可绝不亚于你爹。她这五百年来总要扮丑,只是不想叫旁的男子看到真容,总穿青色衣裳,只因我爹当年化身入世时喜着此色,只用易容之术,是因为我爹当年赞她此技精湛,总是压制本性清冷淡漠疏离生人,只是因为除了我爹世上再没有能叫她入眼入心之人了。”
“难怪那夜她要选那道忆仙姿,果真是情痴入骨,但你爹有什么好,竟惹来两位女子的痴恋!”
“那你又有什么好?痴恋你的女子又岂只两个,是你眼拙偏当成看不见。”
“怎么又扯上我了?”
“今日,我那小姑姑一改作派,当着我师兄之外的男子用了真容。”
“这......与我何干?”
“灵犀与妙妙早就知道此事,相交许久也不曾见过她的真容。”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焚星宇坐起身来,皱眉冷对。
风琪正色道:“我想说,我那小姑姑已因你而失常了好几次,定然是看上你了还不自知,既揭了易容,或许在她心里已打算跳出过往,甚至已当你比我爹要好。”
焚星宇眉头紧皱半晌无语,也冷眼看着她半晌,终咬牙切齿的哼道:“你好狠心!几次三番的总说这样的话,可是觉得我还不够难过?还不如在我心头直接刺一剑痛快!”
“宇哥哥,你明明有副洒脱性子,难道也要像你爹那样么?明知不可得还要拼命求索,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风琪坐起身来幽幽一叹,又问道:“你对我,又真是同他对我娘一样的感情么?”
焚星宇居然怔道:“难道......不是么?”风琪失笑道:“或许是不服这一口傲气,或许是受了咱们父母那段前缘的干扰,究竟是什么感情,只待你自己去认真想清楚了,牛哥最是聪明,向来都不会做当局者迷的事情,既一眼便知旁人的心事,怎么能看不透自己的真心呢?”
焚星宇方要反驳被猛地拉了一把,两个人暧昧之极的叠在一起,他明显吃了一惊,但随即就势压住她的肩膀,满眼古怪的盯着细看了片刻,见她一双眸子里满是促狭和暗示,到底配合着低下头去,却在她颊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将吻印在鼻尖上,然后屏气往下挪了几分,再然后便被推开了。
这厮完了,等着被那人将嘴剪了去吧,风琪腹诽着跳下青石,不着痕迹的轻轻吁了口气,心道他总该信了,因为方才有个人看似不经意的路过,然后又满脸古怪的匆匆走了,其实这半夜三更的又何必来后山一趟呢?
“你就不能叫我试试感觉?”焚星宇明显很懊恼,竟冒出这么一句轻佻之极的话来。
“要试找别人去,你不会从来没做过这事吧?”风琪心道依这厮的挑剔劲儿或许真的没有,倒贴他的女子怕有千千万,他却似一个也看不上眼,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最是惹人恼火,对旁人洒脱随性大度的很,越是在意之人便越是忍不住摆谱,今晚定要给他一个改正的好机会。
“给不给药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折腾!”焚星宇越发懊恼,一时间简直要用眼神杀人了。风琪却不急不躁,明显是看机会难得还没戏耍够呢,道:“你怎么笃定我这里有药?”
“你师兄既传信说药已炼成,我来了他却只字不提,方才又生怕我追问匆匆离去,定是将药交给你处置了。你有私心作祟,为了那人不顾及咱们之间的交情,不想将药给我也是人之常情,直说便是,我自然另寻他途,绝不会狠心逼你,但你不该......”
焚星宇做出一脸错看了人的样子,风琪却笑道:“我又没说不给你,不必如此着急。”
“真的给我?你难道不打算以此为挟给那人争几分胜算么?就不怕我父王杀了他?”
“我信他不会输了,也不会死,更信你不忍看我一人独活着伤心难过。”
“......倒也不假,为你设想,我当然会恳求父王手下留情,但我母后的意思是,仙神魔三届总算又鼎立,不可再打破平衡,况且那人若死了魔届无主,怕要纷争四起徒添伤亡。”
“我早知你的性子随了真君夫人,也真母子同心,但你父王只怕越发不待见你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干。”
“你的心思我如今已能懂了,咱们都有在意之人,便该合力行事。”
“你既什么都明白,到底有什么条件?”
“牛哥真聪明,我的条件便是......”
“什么?快点说!”
“你快点去哄哄我那小姑姑。”
“你......”
“她若是高兴了,自然就会将药给你。”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那药......”
“没错,之前饮酒的时候,我已将药交给她处置了。”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焚星宇白受了半天的戏弄,再怎么懊恼愤恨到底还是去了,为了至亲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风琪看着他掠向前山消失不见了,转身进了仙师洞,有个人正等在那里,用的还是梵语观心式,她半点也不惊讶,不急不躁的去到莲台上端坐好。
良久,江昙墨终忍不住睁眼,盯着她颊上那通红一片,冷冰冰的咬牙哼道:“你背着我偷人,一点都不知道害怕么?”依他那副善妒又多疑的性子,不偷偷潜回来查探究竟才怪,若用了孔雀一族的秘术,众弟子们定是察觉不到的,但明明看到了一切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要诚心找茬呢。
“你整天花言巧语的骗我,当着我面前装好人,背着我就去伤人害命,怎么也不见害怕?”风琪也哼了一声,自然要想到那夜的遭遇,还越想越是窝火。
“你......”
“那夜你兵不血刃夺了魔宫,却轻易放那十几路洞主走了,分明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你又冤枉我!”
“你的性子向来多疑,处事也果断利落,岂会给自己留下祸患?杀了人还当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