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证明这夜一点也不宁静,不但不宁静,还热闹得很。
就在她的车子刚驶出十字路口之际,右前方猝然又冒出另一辆超速违规左转的轿车,寂静的夜空中陡然响趄两声同样惊恐的尖叫,尖锐的煞车声几乎刺穿耳膜,车子在打转,下一秒,猛烈的撞击声狠狠的盖过那两道凄厉的惊叫——
白惨惨的空气中充塞着浓浓的药水味,还有川流不息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毫无疑问,这里是医院,可是——
“不可能!”
“我说是!”
“但这回是车祸,一个不小心就会死人,她敢冒这种险吗?”
“哪里会有什么险,两辆车子又不是当面撞上,而且她开的进口车钢板厚又有安全气囊,告诉你,她早就计算好啦,不然人家诈领保险金的假车祸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我还是不认为她敢冒这种险。”
“不信?那我们来打赌吧!”
明明是医院病房,医生、护士却集体不务正业,兴致勃勃的围在一起聚赌,还拿病床上的病人来赌。
“赌什么?”
二个月的午餐!”
“没问题,赌了!”
赌注一下,输赢很快就出来了。
“啊,她醒了!”
一察觉到病床上的女人出现动静,赌徒之一的特别护士立刻趋前探视,见病人睁开双眼茫然以对,特别护士先瞄一下另一位赌徒——医生,再熟练的检视病人的身体状况。
“这里是医院,宋太太,请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特别护士温声询问。
“医院?”病床上的女人茫然眨着眸子,满眼困惑。“为什么我会在医院?”
“忘了吗?不要紧,这是常有的事,过度惊吓常会导致一时的思绪混乱,不过你的脑部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特别护士一边检查点滴状况,一边对病床上的女人拉开职业性的笑容。“你出车祸了,宋太太,幸好伤势不算太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车祸?”病床上的女人抚着因擦伤而包着绷带的额际,蹙起眉头,努力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后,她终于想起来了,眼底蓦然浮现一抹惊怖,旋又添上一层更深的恐惧,好堡NG镜头重播似的,那种大家看得不想再看的表情变化又出现了,特别护士不禁也跟着冒出一脸啼笑皆非。
“喂喂喂,宋太太,不会吧?难不成你——你又要问说你是不是流产了?”她猛拍额头,“喔,天!”又好气又好笑的呻吟。“真是的,还以为这次会来点新鲜的呢!”这下子她的荷包非大失血下可了!
呜呜呜,早知道不赌了!
“但我——”
“好好好,就算是真的好了。”特别护士表情滑稽地瞥向她的赌债债主——一位医生,三位护士。“黄大夫,宋太太想问她是不是‘又’,咳咳,流产了?”
黄大夫嘴角在发抖,脸颊在抽筋,“知……知道了,我……”猝然回身就走,以免在病人面前爆笑出来。“我去准备替她做检验。”话落,匆匆落跑,另两位护士也跟着逃之夭夭。
赢了就跑,太无情了吧?
特别护士翻了一下白眼,视线拉回来,注视病床上的女人片刻,摇摇头。“我说宋太太,你不觉得为了圆谎而冒这种险太不值得了吗?”
“我不——”
“不是我爱念啦——”对,不是她爱念,是某人“害”她荷包大出血,她总该有权利抱怨一下吧?“这一年半来,你进出医院六、七次,哪一次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说实话,你在我们医院里可出名得很呢,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病床上的女人再一次张嘴要辩解。
特别护士连忙摆摆手,“不过这也不能怪我们,谁让你做得这么离谱!”她严正声明那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始作俑者自己。“记得你第一次住院是在结婚八个月后,因为‘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你坚持说是那一摔致使你‘流产’了,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根本没怀孕,当时你流的血是经血,不是流产的血……”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
病床上的女人愤慨地拚命摇头否认特别护士的指控,但特别护士不理会她,自顾自说她自己的。
“但你是那么认真的辩解说你是真的怀孕了,所以我们决定相信你是因为过度渴望怀孕导致假性怀孕。可是三个月后,你再度因‘流产’而住进医院里来,原因:被脚踏车勾到背包而摔跤:第三回是两个月后,你不小心在浴室里滑倒,结果第三度‘流产’——”
病床上的女人咬紧下唇,眼眶朦胧欲湿。
“之后每隔两、三个月,最多四个月,你就会因意外而住院,并坚称你是因意外又‘流产’了——”特别护士耸耸肩。“其实你心理一直都有数,每一次的出血都是经期的血……”
“不是,真的不是那样啊——”病床上的女人喃喃低语,委屈的,无措的。
“听说每次宋先生决定要立遗嘱时,你就会‘怀孕乙,”特别护士依然不理会她的否认。“等宋先生放弃立遗嘱之后,你又会‘流产’——”
不管床上的病人表现得多么委屈、多么无辜,甚至眼珠子迸出来、脑袋开花,她都不会再相信对方了,因为她已领教过对方太多次“狼来了”,就在刚刚,她还为此赌输了呢。
再愚蠢的人,上这么多次当也该学乖了。
“现在你又因车祸而‘流产’了……”特别护士眨巴着两眼,好奇的光芒闪闪发亮,“是宋先生又放弃立遗嘱的打算了吗?”她兴致勃勃的追问,一副记者追踪八卦新闻的姿态,就差没把麦克风拿出来。
病床上的女人睁大不知所措的眸子,说不出话来,与特别护士四目相对好半晌之后,终于开口了,又轻又细的声音,有点沙哑。
“我是真的怀孕了呀!”
捧着几张检验报告,神经科的廖大夫边看边走到病房门口,恰好碰上开门出来的特别护士。
“宋太太醒着?”
“醒着。”特别护士两眼偷瞄向检验报告。“结果如何?”
廖大夫耸耸肩,意谓不用回答,她也该知道检查结果如何,旋即与特别护士错身而过进入病房,两脚停驻在病床边,目光定在病床上的女人脸上。
素净的瓜子脸,整齐的刘海下是清妍秀气的五官,双瞳清澈坦白,怎么看都是个率真的小女人,听说她的个性也十分明朗快活,所以他才不懂,她明明不像是会作戏的狡猾女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种会招人非议的行为呢?
要说她不是作戏,但事实证明,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谎言。
要说她真是作戏,那她的演技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炉火纯青,总是那样的无辜、那样的坦率,看不出半点虚假来,难怪起初所有人都被她唬弄到昏天黑地、翻江倒海,检验又自动重做了好几回,甚至还怀疑是检验剂出了问题,最后又主动为她找理由,认定她是渴望孩子过甚的“假怀孕”。
然而,不到二十个月就进医院八次,原因都是‘意外导致流产’,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就算她真那么渴望生儿子,她还年轻,又何必急于非现在生不可呢?
廖大夫摇摇头,心中暗叹不已。
从医二十五年,在这一专业领域上,他虽不敢自称顶尖,可也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但前几次仍被她轻易唬去,即使是现在,明明打定主意不再主动为她找推托的理由,可是一旦面对她那无辜又无助的神态,他的心竟然又动摇了。
谁来敲敲他的脑袋吧!
“呃,宋太太,我是精神科廖大夫,你应该还记得吧?”
“我没有说谎!”病床上的女人冲口而出,满脸戒备。
廖大夫忍住叹气的冲动。“宋太太,经过我们详细检查,如同前几次,你确实不是流产,因为你根本没有怀孕。”
病床上的女人欲言又止的蠕动了一下唇办,随即又放弃的紧紧闭上,只用一双清澈的、坦诚的眸子望住他,仿彿在求援,又似是无奈,那模样,谁能怀疑她是在作戏?
廖大夫用力闭了一下眼,拚命警告自己绝不能再心软了。
“宋太太,你这么做不但造成大家的困扰,也是在浪费医疗资源,但是——”要找出真正的原因,他就必须狠下心来追究到底!“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如果你愿意老实说出你的心结,我想我们应该可以一起找出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认为如何?”
闻言,病床上的女人在眉间攒起了一个精巧的小结,认真的睁大眸子瞅着廖大夫看了许久。
“我是真的怀孕了,为什么你们没有人肯相信我呢?”
齐若旭和庄嘉凡、庄嘉茵兄妹几乎不分先后的“挤”入病房内,差点把门框挤爆,因为他们并不是来探望病人,而是急着想趁“某人”出国洽公的机会,私底下尽快解决掉这桩“麻烦”。
谁教她又“流产”了!
这是第几次了?第六次?第七次?还是第八次?无论如何,同样的把戏耍太多回就没人爱看了,现在就算她会用鼻子顶球,会走钢绳,会表演空中飞人,也没有人会再相信她了。
放羊的孩子迟早要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如今,是时候了!
三人横列在病床前与坐在病床上的女人相互对视,他们没说话,那女人也没出声,只是睁大一双直率的瞳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们,看得他们,不,只有齐若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霎时又像漏风的气球一点一滴的开始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