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
方蕾大剌剌的拍拍宋巧莲的肩膀,奖励她的默契,宋巧莲咧嘴。
“冲马桶第一名?”
静默三秒,两人不约而同失声爆笑。
奸半天后,笑声渐止,宋巧莲注意到方蕾又如往常那样盯住那些在公园里玩耍的小鬼们看,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像是羡慕,又有点像是嫉妒。
“方蕾,你……”她狐疑地瞥向那群小鬼。“不会是想跟那些小鬼玩吧?”
“少机车了!”方蕾懒洋洋的收回视线。“他们是小学生耶,我怎么可能会想跟他们玩,你以为我几岁?”
“那就别用那种表情看他们嘛,很诡异耶!”说著,宋巧莲不经意瞥了一下手表,惊跳起来。“糟糕,差点忘了,我妈说阿姨今天要和那个相亲对象到我家讨论一些事,叫我早点回去帮忙,我得回去了!”
方蕾及时垂下睫毛,掩住眸中的懊恼。“奸啊,我们回去吧!”
道过别后,两骑单车分两方向离去,但三分钟后,其中一骑又转回来了,方蕾抱着书包坐回木椅上,继续盯着那群小鬼们看得出神,神情依然那么奇特,在宋巧莲面前的活泼开朗丝毫不见。
直到天将黑,小鬼们一一被他们的母亲叫回去吃饭,她才黯然起身跨上单车,有气没力的骑回那个她痛恨回去的家……
那算是家吗?
雾蒙蒙的细雨,曲幽的小桥,静水上躺着朵朵睡莲,绿树婆娑中半隐著一栋两层楼建筑,一栋很温馨的屋子,充满了家的气息,在那屋子里头住着三兄妹。
靳文彦、靳克彦与小妹靳慧亚。
由于从小被严格教养,靳文彦向来是个稳重又有责任感的成熟男人,特别是对亲人,他总是拿出最大的耐心,尽其所能去关照到每一位成员——无论亲戚关系是远或近,身分是贵或贱,这是父亲的教诲,他一直谨记在心。
但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某些亲戚实在该死的令人头痛,譬如此刻……
“……不,我不可能现在就过去,我必须先处理好我的工作才能够……不,绝不可能……一个星期左右……好,工作处理好我立刻过去……”
慢条斯理地放下话筒,靳文彦默默转过身来望住弟弟靳克彦,后者一瞧见他的脸色,半声不吭转身就跑,打算一路逃到美国去,三、五年或七、八年后再看看能不能回来。但很不幸的,一如以往,靳文彦的反应总是比他的动作快一步。
“站住!”
其实那两字深沉的喝叱并不算大声,也不凶狠,没有雷鸣的效果,更不可能震破玻璃,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相当温和,但一经传入靳克彦的耳膜里,顿时惊得他心头一骇,两只脚马上前后左右打起蝴蝶结来,害他差点一头撞上门板,幸好及时扑臂扶住,另一手却仍不由自主地握向门把。
“该死!”
然而苦着脸犹豫大半天后,虽是万分渴望客串一下聋子,但一想到不堪设想的后果,他还是认命地放开那支几乎要被他捏成一团麻薯的门把,回过头去面对很可能会迫使他跳海的悲惨命运。
战战兢兢地,他咽了一下口水。“祖母?”他宁愿禁酒、禁足再加禁欲,也不想去面对那个傲慢的老巫婆!
靳文彦摇头。“再给你一次机会。”
靳克彦的脸色更青绿,像春天刚发的嫩芽,“不……不会是……”再吞一口唾沫。“妈妈那边的姨婆吧?”要叫他去面对那个比老巫婆更上一层楼的老怪物,不如直接判他死刑还慈悲一点!
靳文彦颔首。“我的弟弟果然很聪明。”
噗咚!
“看在上帝的份上,”靳克彦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两眼惊惧,声音颤抖。“不要叫我去,拜托,千万千万不要叫我去!”
眯着眼注视弟弟半天,靳文彦摇摇头,扶一下眼镜,缓步行向吧台。
“我去。不过……”他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再回到沙发上落坐,跷起二郎腿,目注弟弟那副又喜又担忧的表情——担忧那个“不过”的下文不知是什么骇人的陷阱。“今年祖母的生日庆祝会由你负责。”
果然是陷阱,他才不上那个当咧!
“才不要!”靳克彦冲口而出,“去年我已经负责过……”理直气壮的抗议。
“那你去姨婆那儿,”靳文彦不在意的轻啜一口酒。“你应该记得,上回是我去的,所以……”
“没问题,今年祖母的生日宴会由我全权负责!”话还没听完,靳克彦又改口高唱起圣母的赞颂曲,十秒钟前的抗议好像根本没那一回事,一意心悦诚服地低头服膺哥哥的命令。
“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靳克彦用力的说,唯恐哥哥又改变主意。
“好,那么……”靳文彦点点头。“祖母那边你负责,姨婆那边我负责。”
靳克彦顿时松下一大口气,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后,也到吧台去倒杯酒来慰劳一下饱受虚惊的老鼠胆。
“上回你去了一个多月,这回要去多久?”
“不知道。”
“就怕是这种回答。”靳克彦喃喃咕哝。“话说回来,年初时姨婆就找过你一次,这么快又找你去做什么?”问题一解决,好奇心又冒出来作怪了。“她是忘了当年靳家已经把妈妈赶出来了吗?”
“多半是“不记得”了,”靳文彦淡淡道。“你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记忆力总是会有点退化。”
靳克彦翻翻白眼。“天杀的真方便,不高兴就把人家赶出来,有需要就把人家叫回去,不但要我们按时寄生活费去养她们,三不五时就“召唤”我们回去任她们使唤,姨婆到底当我们是什么?101斑点狗?”
漫不经心地,靳文彦轻轻转动酒杯。
“我想她是认为只要态度霸道一点,我们就会畏惧她而任由她予取予求。”
“畏惧她?”靳克彦仰天大笑一声。“爱说笑,倘若不是妈妈去世前交代我们要尽可能照顾靳家,谁甩她们!”
靳文彦默然不语,平静地浅酌清爽芳香的杜松子酒。
靳克彦却很不甘心。“所以,你要继续任由她们予取予求?”
靳文彦淡淡瞥他一眼。“在我能容忍范围之内,是的。”
换句话说,若是超出他的容忍范围,管她是老巫婆或老怪物,统统滚一边去。
于是,靳克彦笑了,满意的举起酒杯大喝一口,但不过两秒,笑容又敛,眉头皱起来。
问题是,靳文彦的容忍极限究竟在哪里呢?
十一月的台北,一波波冷锋过境,天空飘著绵绵细雨,还不到六点,天已近乎全黑,如火车头般的脚踏车一股气冲入骑楼内才嘎一声停下来,方蕾挥著满头雨水跨下脚踏车,谁教她懒得半途停下来穿雨衣。
掏出钥匙打开公寓大门,将脚踏车推进去停好,关上大门,她一边脱下湿淋淋的外套,一边爬上楼梯。
在三楼家门口,她停下来,习惯性的回头瞄一眼楼上,瞥一下刚刚经过的二楼,再拉回视线望定对面二伯的家,阵阵欢愉的笑闹声穿透门板传出来,气息温馨得教人好不羡慕。
好一会儿后,她吐出一声怅然的叹息。“为什么?那是我的错吗?”
又呆立片刻后,她才慢吞吞地用钥匙打开家门,就在门扇打开那一瞬间,冷冰冰的黑暗宛如细密的大网般兜头扑来笼罩住她,只一步踏进去,窒人的寂寞便揪住了她的心,她想逃,却无路可逃。
这就是她的家,只有她一个人的家,三房两厅的大房子,却仅文学库有她一个人住。
“我回来了。”她对自己说,慢条斯理的打开灯,换脱鞋,放下书包,拿衣服到浴室里洗澡。
半个钟头后,她洗好澡,也顺便洗好衣服,把衣服拿到后阳台晾,再回到客厅,自书包里取出放学回来时顺路买来的菠萝面包,这是她的晚餐,还有刚刚从楼下信箱里顺手拿出来的各式各样广告宣传单,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就这样,她一边仔细浏览广告单,每一个字、每一个图案都不放过,一边默默啃著面包,以一成不变的方式度过她的晚餐时间。
虽然在她正前方就有一台二十寸的电视,但四年前早已寿终正寝,是百分之百的“装饰品”;还有洗衣机,五年前就挂了;冰箱只有冷冻库还聊胜于无地偶尔凉一下,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可用的电器。
除了电灯。
即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丢掉那些无用又占位置的电器,一个家怎能没有那些电器用品呢?一旦丢掉它们,这个“家”就更不像个家了。
所以她一直保留着它们,只因为它们像个家人似的陪伴了她这么久。
吃完面包,她并没有将看完的广告单扔掉,而是整整齐齐地放入一个箱子里,里面不但有过往的广告单,还有捡来的报纸杂志,无聊时可以再拿出来“回味”一下。
“该念书了。”她又喃喃自语。
这是她喜欢念书的最主要原因——她没有别的事可做。
于是,拿出笔记和课本来,她开始专心念书,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课业上,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撇开寂寞的啃噬。
但是,后面公寓那户人家不断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浓郁的亲情蕴含在平凡的日常对话中;还有前面公寓的电视声,隔壁二伯母的叫唤声,楼上的堂弟又在顽皮了,跳得天花板咚咚咚得好像要塌了,这一切扰得她心都乱了。
她不觉仰起脸凝望着天花板,寂寞的心悄悄升起一份渴望,明知没有实现的一天,仍忍不住悄悄渴望着那份无可替代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