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辰雪与秋意亭离了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栈,却不想在门口正碰上了尤翼宣一行。
这一回,尤翼宣倒没似晨间一般张扬地领着一大群人捧着十数张琴来,轻车简从的未有经动任何人,到了客栈他步下马车,然后车里有侍从将一张琴捧出,他亲自接过。一转身,便见秋意亭携着一张琴与一女子归来,那女子虽戴着纱帽掩了面容,但那身影他只一眼便认出是风辰雪,于是乎,便呆立在原地。
对于门前的尤翼宣等人,风辰雪视而未见,不紧不慢的从容走过,步上台阶往客栈里走去,秋意亭亦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脚下未曾停步。
“风小姐。”眼见风辰雪即要跨门而入,尤翼宣心头一急顿脱口唤住她。
台阶上,风辰雪与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中的琴捧到风辰雪面前,柔声道:“此琴名‘飞泉’,小王特自宫人取来,请小姐一品。”
“飞泉?”风辰雪闻言不由将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张琴为连珠式,木色暗沉而光滑,琴身上有着流水形断纹,一望便知是年代久远之古物。
“是。”尤翼宣听得她出声顿心头雀跃,又解释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国中至宝,已传承数百年。”
风辰雪目光细细扫过古琴一遍,然后轻轻颔首,“该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飞泉’为前朝风国斫琴名师雷圣音所制,风国‘云池公主’远嫁山尤之时,雷圣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时随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来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风辰雪将那琴的来历娓娓道来。
尤翼宣闻言不由怔住。昨夜他派人寻得的那十二张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颇为烦郁,府中有一年老侍臣见此便向他支招,道宫中藏有一张古琴,乃是举国独一的珍品,绝非寻常之琴可比。尤翼宣闻言顿喜,立马入宫,向父王讨得了古琴后,连王府都不回便直接来了客栈,只想亲自奉上琴以讨得佳人欢心,却不知这琴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更未曾想到佳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时脸上便现羞愧与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强自一笑,道:“小王羞愧,竟不知此琴来历,倒是叫小姐笑话了。小姐如此博识,识琴知琴,乃琴之知音。那么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至明珠暗藏光辉尽掩。”说着他双手微抬,将琴又捧近风辰雪几分,实是诚意十足。
风辰雪却是无动于衷,并未接他的琴,只是淡然道:“殿下的美意心领了,但我已寻得中意的琴,所以此琴殿下还是收回去。”言罢转身便抬步入了客栈,对于那张珍稀的古琴无丝毫眷恋。
此举不单尤翼宣鄂然,便是他身后一干侍从亦是瞠目怔然。他们的殿下如此纾尊降贵,这女子不但没有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竟然还这般冷漠的拒绝?
“小姐!”尤翼宣急急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影从容穿过客栈大堂,一时间犹疑着要不要追去,还未决定,那道素影便已隐入门后,顿满怀失落。
在尤翼宣失落怔然的时候,秋意亭敏锐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他。这位山尤五王子看着风辰雪背影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可错认的倾慕与黯淡。他无声一笑,也转身入了客栈,穿过后门,便可见前方的风辰雪,目光自后看着她的背影,纤长淡雅,风姿绰约。果然……他内心笃定,不自禁便微微一笑。风辰雪再聪明有才,也不至令得山尤的五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回到园里,淳于兄妹正百无聊奈的围着肖畏,让他说说趣事解闷,孔昭也坐在一旁,一见两人回来,四人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午膳后,在园中憋了大半日的淳于兄妹实在憋不住了,眼见无事,便一左一右拖着秋意亭陪他们出门逛去了,言道最后半天了,总得看看这山尤国都,否则不就白来了。风辰雪则在房中摆弄新得的琴,孔昭陪着她,不时过去照应一下独自在秋意亭房中休养的肖畏,如此便一个下午过去了。到黄昏时,秋意亭三人才归来。
用过晚膳后,便各自整理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即起程。
比起风辰雪、孔昭她们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于兄妹只几件衣裳,三两下便收拾妥当,而时辰尚早,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于是兄妹俩便又坐不住了,隔那么一会儿便叹气一声,等秋意亭、风辰雪一看他们,两人便口口声声都是闷啊。结果,秋意亭挥挥手,让两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过绝不能惹事生非。
淳于兄妹一听如闻大赦,顿迫不及待的出门去了。
两人走后不久,秋意亭也收拾好了行装,一时无事,便取出肖畏交与他的白绢在灯下细细翻看,不时询问肖畏几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淙淙”几声琴音,他自白绢中抬首,便见红烛已过半,再看看漏壶,戌时已近,当下收起白绢,对床上趴着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一会。”
“嗯。”肖畏点点头,闭目养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帐,然后轻轻启门,便见园中蔷薇架前,风辰雪扶琴而坐。
天上一轮弦月,淡淡洒下薄薄的银辉,园中的水池上波光粼粼,青荷沐着月华亭亭玉立,白色的蔷薇花绽满枝架,夜风里清香暗潜,无比的幽雅。
“已收拾好了吗?”他移步至园中,随口问一句。
风辰雪回首,面容平淡,指尖轻轻挑着琴弦,似乎还没思量好要弹什么曲。“孔昭嫌我坐在房中碍着她收拾东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这张琴得来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为我弹奏一曲以作答谢如何?”
风辰雪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模样,“可以,要听何曲?”
“为我而弹当知弹何曲。”秋意亭站在她身前负手一笑。
听得这话,风辰雪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清眸中微微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此话有理。”
说完她垂首,挑着琴弦的手一顿,静了片刻,再十指挥下,刹时弦动如雨,声若风雷。
秋意亭一震,垂首看着她,然后他闭上眼,静静聆听琴曲,静静感受琴中之意。
初时音低韵沉,仿若是风雨欲来之压抑,片刻蓦地一转,琴音铮铮,气势磅礴,便似顷刻间天色大变,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转眼间便已阵雨如注,雷声隆隆,风声萧萧,只听得人耳鸣心跳,胆颤魂惊,如置迅雷烈风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秋意亭蓦然睁眼,目光定定看着风辰雪,眼晴中射出灼灼光华,万顷月光星辉亦不及他一双眼睛明亮。
而琴声依旧铮然,奇纵突兀,苍郁险峻,可那刻,他看着蔷薇花架前抚琴的她,闻着月夜下阵阵花香,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过的宁静,任耳边雷雨呼啸,他心静如水。
许是心境,许是曲终,那激扬的琴声忽然慢慢地渐趋轻缓,叮叮淙淙,忽又变得娴静宁和,仿佛是雨过天晴,便有了日朗风清。
当最后一缕琴音终了,秋意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此为何曲?”
仿佛这一曲耗费了许多气力,风辰雪闭眸,片刻后她才抬首睁眸,看着他静静答道:“《风雷引》。”
“风雷引。”秋意亭轻轻念一声,然后淡然一笑,“此曲气势雄伟,确实合乎我意,只是……”他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天际,弦月淡雅,繁星却如细碎明亮的雨珠落满了整个天幕。“我这一生到最后又能否若你琴曲之尾声?”
风辰雪一震,看着他,默然半晌,才轻声道:“你这样的人自能把握住收梢。”
秋意亭心中一动,看着她,许多的思绪纷涌而出,刹那间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道:“此琴音沉若苍龙低吟,不如就名‘沉音’如何?”
风辰雪眉尖一动,然后抬眸淡淡一笑,点头。
园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接着园门推开,淳于兄妹各抱两坛酒归来。
“哟,你们都还没睡呀,正好。”淳于深意把酒坛往秋意亭那一抛,“秋大哥,明天我们便要分别,我与哥哥特意买了几坛好酒回来,今日我们大醉而眠,他日我们丹城再同醉。”
秋意亭朗然一笑,“好。”伸手接住淳于深秀抛过的酒坛。
“辰雪,这坛给你。”淳于深意要将手中一坛分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随手放在地上,“我酒量不佳,你们喝罢,我给你们弹琴。”
“好!”淳于深秀抚掌赞道,“以琴佐酒,我们也当一回文人雅士。”
于是月夜下,花架前,三人抱坛痛饮,一人悠然抚琴。酒至酣时,叩坛而歌,拔剑而舞。
那一夜,琴声清扬,歌声阔朗,剑光胜雪,花摇香涌,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万籁俱寂之时,秋意亭携肖畏悄悄飞出客栈。
第二日,几人结帐起程。
等到尤翼宣得掌柜的报迅急速赶至时,已不见人踪,追到城门,却连一点尘烟亦望不到。立于城楼上,怅望良久,他才吩咐身旁的尤昆,:“命尤逾领三人悄悄去追,沿途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尤昆领命去了。
尤翼宣矗立城楼,许久后他才轻轻的语意坚定地吩咐身旁侍臣,“替本王写道奏本,本王要亲自领军出征!”便是此次追不到,那我追到皇朝去,那里总能找到你。
而秋意亭一行离开国都,行了半日后,在一处岔道停住,而肖畏早已在此等候。
临别前,秋意亭悄悄跟淳于深秀耳语一句,淳于深秀听后便一脸呆鄂,而秋意亭却只是轻轻一笑,然后目光望向倚坐车窗边的风辰雪,含笑不语。
艳阳高照,万点金光落在他的眼中,明朗华灿,仿佛是闪耀着光芒的黑曜石。
那一眼望得有些久,那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眷恋,于是一旁怔看着的淳于兄妹蓦然间明白了一点什么,看看秋意亭,再看看车上的风辰雪,兄妹俩不由都暗自点头。君为英雄,卿是佳人。
风辰雪感受到秋意亭的目光,移眸往他看去,眼眸相对,亦有一瞬间的怔然,但随即她敛眸垂首,神色淡漠如初。
秋意亭见此,移步走至车前,微侧身,正挡住了淳于兄妹的视线,轻轻淡淡的又蕴着三分温柔道:“一路保重,我们丹城再会。”言罢手微抬,风辰雪只觉鬓间一动,抬首时,秋意亭已跃上骏马,马鞭一扬,顿纵马飞去,不曾回头。
肖畏向几人一抱拳,然后策马追随秋意亭而去。
眼见秋意亭两人远去,淳于深秀也扬起马鞭,“我们也走罢。”
“嗯。”马车上淳于深意也甩开鞭子。
于是一骑一车奔驰而去。
车厢里,孔昭看着默默出神的风辰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心底轻轻一叹,只是静静坐在一旁。
风辰雪静坐了半晌后,抬手抚上秋意亭碰触的左鬓,指尖触及一点冰凉的东西,取下一看,却是一支金笔簪,顿时呆住。
笔簪在皇朝有着特殊的意义,缘自开国帝后———朝晞帝皇朝与纯然皇后华纯然。
纯然皇后乃是前朝华国公主,姿容绝世被誉东朝第一美人,倾慕者不计其数。而她当年便是以一支金笔在诸多求亲的王侯俊杰中亲点皇国世子皇朝为驸马,从而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而民间为表达对帝后的敬慕之情,便有匠人打造出了笔形的发簪,一时国中妇人趋之若鹜,天长日久下来,这笔簪又不再单纯的只是饰物,而蕴含有别样的意思。若一名男子赠一支笔簪给一名女子,便是有求偶之意,而如今男、女方家结亲之时,男方赠与女方的彩礼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样便是一对笔簪。所以闺阁少女必不戴笔簪,戴者必是已订亲,或是成婚的。
而此刻,秋意亭将一支金笔簪留在了她的鬓间……
拈着笔簪怔然半晌,最后幽幽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