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悠长的马嘶声传来,营房口传来一阵凛冽的寒风。谢琬不由回头张望,靖王一袭玉色薄衫,脸形清瘦而刚毅,眼神深邃而犀利,清清地望了一眼死里逃生的淬火工,眉眼微收,看了她一眼,又轻轻一挑,望向郭诚。
“怎么回事啊?”他的声音慵懒却清冷,清冷而悠远,不怒自威。
墨林瞥见他的单薄衣角沾了些许的泥水印,又瞟了一眼院中的匕首,他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自幼相随,墨林此刻却是看不明白他了:其实他要救人何苦亲自赶来?
谢琬突然就将他与坊间传闻的靖王分离出来了,此刻的他威严万分,举手投足间折射出王者光芒,却无端给人温暖。
靖王注意到她的目光,面上镇定自若,依旧冷酷无边,心里却柔软万分。他刚派人送张神医去王府,却得知她冒着雷雨来炼刀营房了,那一刻他什么都忘了想,就狼狈地冒着大雨赶来了。见到她微笑,他庆幸自己终于还是赶上了。
可是,他依旧两难,更难……
他收起了思绪,眼角觑见她苍白的脸色,微微蹙了蹙眉,抬首看向郭诚的目光添了几分不耐,“究竟怎么回事?”虽然事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其始末还是须得借别人的口说出来。
郭诚拱了拱手,将刚才大家都已经非常清楚了的事实重述了一遍。
错过了打垮王家的机会,一切又要重头开始了。他不禁抬眼望了谢琬一眼。阿琬,我与你的距离又远了一步。
低头紧咬牙关,内心悔痛。他刚才为什么要答应她的要求?为什么?
“哈哈!”靖王的突然笑了起来,“就这样?”他一手抚了抚下巴,做沉思状,“王家的全套兵刀制法本王观过,那些人中有几个还是本王亲自挑的。”他手指胡乱地点了几个对面的淬火工,所点之人其身后端大刀的士兵的脚不禁一软。
“会否其他地方出了错?”他漫不经心地在郭诚刚坐下的地方歇了会儿脚,眼光在谢琬身上一扫而过,“比如,矿石?”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郭诚一眼。
其实这批兵刀根本就不是朝廷要的,是他要尝试,于是采用了郭家和王家两家的制法,其间掺了稀有石矿,可能因此改变了淬火声响。连夜大雨,使他的兵刀失败的唯一原因只有可能是水质出了问题。王家的人他信得过,郭诚也是个可用之才,所以他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卑职考虑欠周,未曾想过这个问题。”郭诚收到他的眼神,立即了悟,“卑职马上彻查!”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不由又向谢琬扫了一眼,“阿琬!”眼见她摇摇欲坠,他倏地奔过去搂住她。她身上滚烫,烧得厉害,先前苍白的脸此刻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我没事。”谢琬勉力睁了睁眼睛,刀工的事还没结果,她不能倒。她挣扎着站起来,却被靖王狠狠瞪了一眼,腰间被他紧紧一握,她才发现自己也确实支撑不下去了,此刻只想沉沉睡去。
他早习惯了由细节识人,当初与王琰和谢敏结交便是如此,他留下郭诚更是如此。或许郭诚自己也不解为何郭家败落唯有他一人幸免于难?他刘宇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郭家的制刀秘诀,他在乎的是人才。他无意间发现了郭诚是个可塑之才,才会留下他,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初见谢琬时,从她倔强的眼神里他便知道这个女子是勇敢的。他忘不了那天当他驯服好那匹被她惊吓到的烈马时回头见她在山头漫笑的模样,那样充满无限可能的美好从此扎进了他的心里。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的方向,尤其是郭诚和墨林。墨林与谢琬只数步之遥,他没想到轻功不及他的靖王竟能比他还快地赶来。突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那日弥漫在靖王与王琰间的硝烟,今日他向靖王求情时他眼里的犹豫,还有他的仓促赶来和此刻的无所顾忌。
他不由多望了靖王一眼,他此刻看着谢琬的眼里疼惜而温柔。温柔?他看过他的虚情假意,看过他的冷酷绝情,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加掩饰的温柔。酒色笙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这个韬光养晦的男人,他此刻眼里的女子可真在他心里?
但愿不在。墨林眼前闪出王琰永远如春风般的俊颜,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靖王觉察到众人的目光,眼神凌厉一扫。反正将她交给谁也于理不合不是吗?
“郭诚,”他只顾着身前的人儿,没注意到郭诚眼里闪过的一丝复杂之色,“兵刀之事全权由你负责查处,今日之内必给本王一个交代!”他说完匆匆抱着谢琬回城。
————
丹桂飘香,馥郁芬芳,谢琬在一片香甜气息中醒来。
“少夫人,您醒了!”阿孜正在烹茶,听见声响,欣喜地奔过来。
“这是哪儿?”谢琬看了一圈室内典雅却陌生的陈设,不禁蹙了蹙眉头。她记得自己不是该在城南外的炼刀营等着靖王的审讯结果吗?怎么会在这里?那些淬火工究竟怎么样了?
“王少夫人,”一个清秀的婢女听见屋内两人的谈话,知道是谢琬醒了,便笑盈盈地走进来,福了福身,说:“这是靖王府的桂苑。您昨日淋雨昏厥了过去,靖王府路近,王爷便将您带回府请张神医诊病了。”她眼尾向谢琬扫了一眼,眼里晶亮亮的闪着流光。
“昨日?”谢琬惊讶的叫了一声,她竟然已经昏睡了一天?
婢女晶亮的眼睛眨了眨,道:“王少夫人身子本就弱,又淋了大雨,费了神思,若不是张神医诊病,只怕此刻还醒不来呢。”
“是啊,少夫人,张神医真是妙手回春,老爷的病只吃了他一副药就有了起色,少夫人您不用担心了。还有,铁营的事靖王已经派人查清楚了,与王家无关。”阿孜眉欢眼笑,过来替谢琬更衣梳妆。
“今日天气晴好,外边温暖宜人,王妃已命人熬好了清粥,请王少夫人到赏鱼台一坐,亭下空气清新,益于王少夫人身体康复。”婢女柔声细语。
她的声音清甜带笑,谢琬也不好拒绝,想着总是要致谢辞行的,便微微点了点头。
出了桂苑,墙根几支疏朗雅致的翠竹横斜,再往前穿过游廊,便来到一处花园。此时园中牡丹争艳,谢琬将目光在那两株高贵典雅的魏紫上停留了片刻,微笑穿过花园。前行不远,又是一条曲折回绕连廊,一直前行,一阵清新的水气扑来,谢琬抬头望去,临水的水榭中靖王与靖王妃正对坐烹茶。
她停下脚步愣了愣。此刻过去怕是不合时宜吧?
“王少夫人,请!”婢女微微一笑,侧身让道。谢琬吸了一口气,款步上前,在水榭外蹲了蹲身,“靖王福康,王妃福康。”
靖王妃眉眼含笑向靖王扫了一眼。你昨晚做了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
“快进来,不用理会这些没用的虚礼。”她亲自上前牵起谢琬的手进了水榭,“长彦真是好福气,娶了个这么貌若天仙的娇妻。”她又眼角带酸地扫了靖王一眼,被靖王硬生生回了一眼,才拉着谢琬在身边坐下。
谢琬刚想说“王妃谬赞”,一个婢女已端了清粥呈上前,她便活生生地将话吞了进去。
“听阿孜说你爱莲粥,桂花益气,我又命人在莲粥里添了些许,尝尝看合不合口。”靖王妃盯着蕊黄的桂花,嘴角扯了扯。
谢琬一夜没吃东西,肚子本确是有些饿了的,可靖王和靖王妃在左右,她哪儿还有胃口,眼角尴尬地扫了扫,靖王敛着眉,眼神深邃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靖王妃一脸殷切,谢琬心里更是犯憷。“有劳王妃费心,民女不敢当。”她将头低低地压下。
“刚说别客套了的,长彦跟王爷以友相称,你我也不该见外,日后便以姐妹相称,你就当这是在家里好了。”靖王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民女不敢……”谢琬的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阵风吹和疾步声,“叩见王爷、王妃!王妃,翁主又在闹要离家出走了。”一个婢女扑通地在水榭前跪下。谢琬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婢女的面孔似乎有些眼熟,在哪儿见过吗?
“真是要气死我了!”靖王妃望了谢琬一眼,气急地着履步出水榭。走了几步才像是遗忘了什么,她回头歉疚地对谢琬一笑,“妹妹见笑了,你先坐会儿,我管一管那无法无天的丫头,回头就来。”
谢琬无语以对,只能礼仪周全的欠了欠头,却正好错过了靖王妃向靖王的邀功一笑。
“怎么了?不合胃口?”靖王面上带着浅浅的笑,看着谢琬窘迫的样子既欢喜又忧心,她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柔弱的身子怕是受不了。
“不是。”谢琬浑身不自在,眼神无处安放,手指紧紧地捏在宽袖下,“多谢王爷救命之恩。”为王家的刀工,为阿公,为自己,她都应该郑重地感谢靖王。
靖王见她那么拘束,心里也拧了起来,挑了挑眉,缓缓道:“本王郡治之下,断不容错杀无辜,那是本王应该的。”其实那不过是他间接制造、放纵而致的一桩误会,没想到还差点害她……脑海里突然闪现昨夜一幕,他不禁嘴角上扬,眼神定在她的唇上挪不开了。
谢琬感受到他的视线,脸色涨红,又将头往下压了压,“家公尙病卧在床,民女放心不下。民女告辞。”
靖王眯着眼睛想了想,勾唇一笑,点了点头,“好。”
谢琬如释重负。退席,着履,纤纤细步,精妙无双。
“啊!”还未走出两步,裙后受力,她惊呼一声,身子后倾,倒入靖王怀里。
“对……对不起。民女失礼。”靖王俊朗的面孔在眼前放大,谢琬面红耳赤,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腰间被他紧紧搂着。
娇胜芙蓉,艳胜牡丹,靖王真想低下头去好好品尝她的娇美的滋味。“本王失礼,不小心踩到了你的裙角。”他眨了眨眼睛,忍着心底怒放的心花,看着她越来越娇羞的脸颊,怕当真做出失礼之事来,终是逼迫自己松了手。
“对不起……”谢琬逃也似的跑开。真是懊恼,自己退席时怎么可能忘记拢起裙裾了呢?
靖王看着她盈盈远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良久之后,这水榭里似乎还萦绕着她的馨香。
“来人!”他叫了一声,一个侍卫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将园子里的魏紫拔一棵送去王府惜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