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所谓的名铸剑师,技艺娴熟,打造着装潢华丽的刀剑,只是一遇见如那般纨绔子弟者便匍匐在地,也是了,这世上少有人能够视钱财与权势于无物,所以他们打造的刀剑,华丽有余,却也只是一堆废铁而已。”
那少年听到我的赞赏脸上倒有了几分羞赧,老人却是睁开双眼,冷冷瞪着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此,我便能得出一个结论,能够教导出这样弟子的铸剑师,已能够得到我的敬意。”
老人冷哼一声,脸上却有了几分倨傲,只听他言道:“那又如何!”
“只是,现在么,我对前辈已没有半分敬意,就连这几声‘前辈’,也已经叫的十分勉强了。”
老人自长椅上一跃而起,凌乱的白发无风自舞,右手食指指着我怒道:“你说什么!”
我面上并无一丝畏惧之色,直视老人布满怒火的双眼,静静道:“前辈所谓的剑之本质,是要铸剑师万分珍重地选取铸剑材料,一心一意铸剑,并不需要多余的华丽装潢,只是要心无旁骛了无牵挂倾尽心血即可,晚辈说得对否?”
我并不给老人回答的机会,紧接着又道:“铸剑师也是人,是以也必然为尘寰俗世中的万象所累,金钱、权势等,都可成为束缚心灵的桎梏,如果铸剑师不能摈弃这一切杂念,所铸之剑只能成为失败品。”
“我曾闻一铸剑师,为铸一剑,静心足有四十九日方才敢开始铸剑,我想,前辈往日铸剑,也是这般罢。”
“前辈能领悟铸剑真谛,并穷其一生来铸剑,铸剑,早已不是前辈谋生手段,更不是赖以吹嘘的技艺,它已经和前辈的生命交融在一起,它已成为前辈的信仰!这也是所有铸剑师的信仰!”
“前辈不仅仅是在铸剑,亦是为着人生的信仰而时刻奋斗!是在打造着生命的剑!”
“晚辈……说得可对么?”
老人呆呆地望着我,我的一番话似是触动他心底早已被掩盖尘封多年的东西,那宝贵的东西丢失已经许久了……
我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带有了几分讥诮,我谛视这憔悴疲惫的老人,淡淡道:“因为那纨绔子弟这种败类残渣的几句言语,就动摇了心中固守多年的信仰,你这样奋斗一生,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颤巍巍的身体一个趄趔,眼见就要倒地,少年一把扶住他。
老人再度痛苦地闭了双眼,布满老茧的双手摩挲着自己满是皱纹的面庞,嘴角露出痛苦不堪的苦涩笑容,他颤声道:“我穷尽一生……穷尽一生……是为了什么啊!”
“我的信仰呢,我的信仰!回来啊….回来…”
我静静倾听着老人撕心裂肺的叫嚣,不再言语,缓缓靠近铺子的破旧卷帘门,默默注视着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想,当明日朝阳升起,此间主人,必然会给我我要的东西。
到那时,他才真正无愧于师父对他的敬意。
第四章.夜宴(上)
我站在庭院里,清风吹起,几缕发丝飘飘扬扬又归于沉寂。
我的身侧矗立着岁月久远的漆黑打剑炉,有几个巨大木桶有序地摆放在一边,庭院的空气中有种焦躁的气味,但这些我并不以为意。
我正以一种愉悦的心情,用那有着深深眷恋的目光,打量着这静静躺在我手中的三尺长剑,剑身接近三尺,通体是有些寂然的乌黑,阳光射在上面亦不会反射,它没有华丽的装潢,没有彰显高贵气质的剑穗,亦没有多余的剑格,只是剑首有雕刻的状似涟漪的花纹,却又多了几分典雅。这把通体漆黑浑然无迹的长剑,不显丝毫锋芒,它所蕴含的是一种内敛的黯然,仿佛一只目光深邃的漆黑眼眸。
见我这般爱不释手,站在我身侧这脸色因一月的铸剑而有些憔悴的老人略感欣慰的笑笑,这一月虽辛苦,老人却散发着不同往日的生机活力,照他自己说,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回到了那段凭着满腔热血追逐信仰的激情岁月,他对此心满意足,对我那番振聋发聩般的言语十分感激,经过这一月的相处,老人似乎是越发地看我顺眼了。
老人眯着双眼,舒适地活动了筋骨,接着将手交叉放在身后,有些感慨地对着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道:“我看着你这一个月,实在是想不通你师父那样的人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你和你师父真是大大不同啊……”
我兀自把玩手中的漆黑长剑,没去理会这老人莫名其妙的感慨,至于他所说的话,更是压根没放于心上。
老人见我不理会他,哼了一声,不满道:“这把剑我足足花费二十一日锻造,材料均是上乘,淬火之时更是用了冰魄寒泉为引,完全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剑种也是你要的浪人剑,绝对不会有任何瑕疵,不过嘛……此剑如今还差一步才能达至圆满之境。”
我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才微微抬起头,轻声道:“还差什么?”
老人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此剑剑身,答道:“那便是剑魂。”
他顿了顿又道:“刀剑终究是死物,即便是最上乘的矿石所铸,若没有人使用,终究无法发挥本身的灵性,所谓的剑魂,全靠剑之主人的本心,主人若是大奸大恶之徒,剑也会散发着邪气,反之主人若是正人君子英雄豪杰,剑便会有着浩天正气,也就是说,剑的灵魂,由主人来塑造。”
我淡淡应了声:“这样啊。”
老人忽然转头盯着我,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我倒是很好奇,这剑在你的影响下会变成什么面貌,像你这样的人,我真的未曾见过。”
我轻轻一笑,不在乎地道:“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这剑在我手里,或许会永不见天日了。”
老人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似是压根没信我的话,忽的面孔一绷,有些严肃地对我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可以想好再回答。”
我见他突然严肃起来的面孔,心里有些好笑,声音也带着几分笑意道:“该不会是看我太过优秀,想收我当孙女婿罢,不过我看你还是个老光棍,难道你在外面……”
老人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很是识时务地住了嘴,他又是思量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让我寻回了我的信仰,让我人生这残余的几十年不至于昏昏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我很感激你,可我想问你一句,你……你的人生信仰又是什么?”
我迎着老人的目光,淡然回视着他,这一刻我没有丝毫的踯躅,眼神里唯有着一丝决绝,我以一种笃定却又坚实无比的语气缓缓言道:“你是问我的信仰么…..?”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唯一的信仰,便是师父。”
……
小小的铁匠铺子,是我生活了接近一个月的地方,离完成任务的期限,也只剩七日而已,纵然我有些不舍,暌离之日终是到了。
我一身黑色的劲装,长剑包裹在绫罗绸缎之中,老人的剑鞘我没要,我是觉得这剑憋屈在剑鞘之中委实委屈它了。
我为此剑取名于“落红”,老人问道这是何意时,我答了句听着很有诗意结果差点被他用烧红的钳子砸。
如此,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涓涓流过去了,这日我便要启程,我确是要先去一趟玉京城,准备充分方才上路,老人和他的小徒弟为我送行。
艳阳高升,我的身影与光影交织在一起,老人看了我一眼,只是说道:“小子,别太早死啊。”
我淡淡一笑,假装叹息一声,回了句:“您老还是担心下自己罢,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给自己找个伴,将来就你徒弟一人给你送终,该有多么凄惨。”
说完,不等此老反应过来,我已向着玉京城的方向遁走,这也自然是轻车熟路。
老人站在那里,脸上却没有被戏弄后的懊恼,只是怔怔地望着我渐行渐远几近消失的背影,颓唐地叹息道:“小子……千万要活下来。”
几只乌鸦落在枝杈上,带着戏谑俯视朝阳笼罩下的世界。
……
玉京城,林廊大街末头小舍。
我端坐在圆凳之上,左手紧抓着“落红”,右手游动,翻阅着三摞资料,目光在上面流转着,片刻,便已翻阅完毕。
我微微抬起头,习惯性地用右手支撑起下颚,扫了一眼面前有些畏惧神色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惊,有些嗫嚅地道:“公子...公子可还满意?”
我轻轻笑了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虽然这是替玄做任务,可我不是玄的刺客,我只是一名初入江湖的自由刺客而已。”
话虽如此,我却在心中暗暗惊诧玄的威慑力竟然强大于斯,这可是江湖之中最庞大的三个消息组织的联盟,竟会对玄如此畏惧。
中年人听完我的解释却是松了口气,言语中仍然透着尊敬:“公子能替玄做事,必然不会是无能之辈,在下这番恭敬,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心想此人倒是会说话,是个人物,为人处事圆滑如意,难怪能成为联盟在玉京城这一南北贯通的重要枢纽的主事人。
心下数转,才道:“此三份资料,万象楼最为全面,快马堂也是不错,不过我最看重的是信阁的一条信息……六月六,那就是后天,我的暗杀对象会在苍莽原的玉府别院为他的老友祝寿,玉府别院很是偏僻,我想在那里动手是最佳场所,你觉得呢?”
中年人一怔,抬头见我正满是笑意地盯着他,心头一慌,连声道:“公子决定就好,玄的任务,在下还是不便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