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事,就要像什么模样。老人家治家如治军,军人首重纪律与服从,姬家的企业文化可想而知,更遑论需要特殊专业技能的保镳工作了。阿烈的适应力强得超乎他想象。
她不再畅所欲言之后,他家安静多了。静多了……
放低茶杯,姬莲冬的视线从阿烈凛然回望的脸上转开,依然没给任何的指示。
只要他一直不给指示,这里现在就没人胆敢破坏让他昏昏欲睡的这份宁静。
绿柳垂岸、清风拂面,姬莲冬凝神望着台北市最优美的天然湖泊。连带湖泊与后山在内,占地足有两座足球场大小的青翠后院,只有蝉鸣、风吹树梢的声音,偶尔间杂着一两声鱼儿离水的轻跃。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点人声,这么安静。
深觉不可思议,姬莲冬露出微笑,并感觉还在静候发落的阿烈正在打量他,她似乎面带疑惑。长腿优雅交迭,姬莲冬的眼神越过绿湖,落向青山之上的晴空。
这就是他所站的位置,世界的顶端。得来全不费工夫,因为他命好。
他有一个太会赚钱的爷爷,有一对以行善助人为乐、人缘极佳的双亲,他们很卖力地为他累积庞大财富与深厚的福德。不管他对家族事业有没有贡献,是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那都不重要。长辈没做过的事由他来做,也算尽一份孝心,所以他只管尽本分的坐享其成就好。
不晓得是家学渊源使然,还是天生白目,尽管姬东宫、姬太子的大名,常态性地占据各报章杂志的版面,他却从来没有人言可畏的困扰。有些财经杂志甚至很为他的能力不足担心,怕他名气太响但能力太差,会把家族企业搞垮,所以三天两头为他开辟专栏,指点他如何由米虫迅速爬升为卓越的领导人。
高处不胜寒,是这些财经专家学者,最喜欢拿来做为文章结尾的一句话。
姬莲冬觉得这些人真的想太多了。环境太冷,管家会设法替他弄得舒适宜人。况且他也不忍心自己一个人躲在高处独享受冻的滋味,要寒,当然是大家一起来发抖,有福同享喽。
研究着一种叫“姬莲冬”的新品种生物,阿烈看得太专注,不知不觉蹲到姬莲冬面前。看着姬莲冬宛如画中人静止不动的俊美脸孔,认识他十几年了,看着看着,阿烈心中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突然强烈起来。
姬莲冬没有理会阿烈怪异的举动,把喝完的茶杯交由管家收起,并同意他将茶具收走。听见浮堤那头又有鱼儿上钓的请示,姬莲冬瞥一眼必需仰赖保镳两只壮硕手臂才能抱住的肥美鱼儿。
这尾鱼的鱼身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满意了,对保镳和管家同时做出指示:“这尾可以,叫厨师马上过来处理。”
依然没给阿烈开口说话的指示。直到这时,姬莲冬才斜着双眼与阿烈四目交接。他缺乏人类感情的这一瞥眼,让阿烈如遭雷殛地僵住了。
“莲冬!我回来了。”
这……阿烈转不开震惊的双眼,视线就凝结在姬莲冬的俊脸上,然后目睹奇迹在她面前发生。姬莲冬没好气地找寻着声音的来源,他优美如画中人物的表情,被她家小姐充满生命力的声音这么一叫,瞬间活了过来,骄纵太子爷的任性嘴脸终于回来。
池悠霓脸蛋红扑扑,拎着一个纸袋沿着走廊跑来,一面纳闷望着浮堤上的人。
“武大哥要帮鲤鱼洗澡吗?”轻盈如飞的步伐慢下来,认真看了一会儿,池悠霓突然满眼跃跃欲试地指着抱着一尾肥大锦鲤的保镳。“莲冬,我可不可以——”
“妳休想!”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说休想,你很不尊重我耶!我……”忿忿不平的声音忽然转弱,池悠霓看见姬家的大厨率领两名徒弟走上浮堤,心中顿时浮现不祥的预感。“莲冬,洛夫大厨他们要干什么?”
“做生鱼片料理,妳看不出来啊?那条鱼的颜色看起来很饱满,应该很可口。”
池悠霓傻眼!然后被太阳晒红的清秀脸庞渐渐胀成气怒的紫色,在大厨以悲怜的目光为倒霉被逮的鲤鱼王哀悼完,准备大开杀戒时,她连忙奔过去,并焦急大喊:
“请住手!拜托请你们住手!”
“刀下留鱼——”
姬莲冬被阿烈同时冲口而出的激动请命声吼得头晕目眩。“吵死了!”
“莲冬!”池悠霓蹲在眼中含着绝望泪水的鲤鱼身边,“这是观赏用的锦鲤,不能吃啦!而且你看,牠肚子这么肥,说不定这里面有很多小宝宝,然后牠身体这么大,这么大尺寸的锦鲤,放养少说有十年以上了,你怎么吃得下去呢!”
“我有那么不挑吗?”嗤之以鼻,“是给猫头鹰吃的啦。妳不是一直逼我钓鱼修身养性,钓上来钓鱼不吃要干嘛?妳说啊,我已经放走十三条比牠更肥的鱼了。”
“嘿美牠们喜欢吃鲤鱼生鱼片?”虽然说什么人养出什么样的鸟,但是池悠霓觉得这个打击未免太大,她快昏倒了。“为什么?牠们不是有自己的食品吗?”
“把那尾鱼做成生鱼片,拿给牠们试试,不就知道牠们喜不喜欢吃了?”
一阵悲喜交集加上如释重负的感觉,复杂地刷过池悠霓全身。原来莲冬只是一时太无聊……
“嘿美牠们才不喜欢吃油脂太多的食品。”池悠霓以双掌为勺,掬水浇在拚命弹跳挣动的肥鱼身上,拚命替鱼儿告饶道:“莲冬,你看,牠的眼神好像听得懂人话,牠已经有灵性了,所以你就——”
“那条鱼的死期操纵在妳手中。”准备摆驾回房。“她再啰嗦一句,洛夫,你马上动刀。”
浮堤上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包括那条命在旦夕的肥鱼。
池悠霓漾开灿烂的笑容,在保镳协助下,总算把鱼眼湿湿的锦鲤放回湖中。
“莲冬,你等我哦,我要先洗一下手!”
“我干嘛要等妳,妳就不能自己追上来吗?”话虽然这么说,姬莲冬还是忿忿地坐回原位等人。“阿烈,有话妳现在可以说了。”
阿烈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搞胡涂,脱口问道:“为什么少爷刚才不让我说?”
“妳现在叫我什么?”
火气上来,怒瞪心情颇愉快的美男子,阿烈冲口回答:“少爷啊!”
“所以我不必回答妳这个问题。”她逾越下属本分的质问,似乎取悦了姬莲冬,他好心提醒着:“妳家小姐回来之前,有话快说吧。”
说到她家小姐体贴人的心意,阿烈心中那股暂时平息的热血又沸腾起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响应莲冬少爷刚才提及的心意话题。我家小姐跟在你身边的这几年,对你嘘寒问暖,为你作牛作马、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语气和表情慷慨激昂起来,废话愈说愈多,阿烈本以为姬莲冬会像以前命人叫她闭嘴。结果,他却露出一个令她极为错愕的微笑。
这个笑容,和刚才他画中人似的缺少生命迹象的微笑一样优美,可是很温暖。
他现在的笑容像哥儿们,也像知交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懂不搞姬莲冬这位新任主子的行为模式,阿烈单纯的思绪反应在她一片空白的表情上。
“我以为妳一进姬家大门,就忘了自己的本性了。在池悠霓身边的时候,妳是忍气吞声温顺的性格吗?以前妳有话就说,从来不需要经过我批准,为什么来我家之后,妳完全不同了。”姬莲冬的语气愈说愈显厌烦。“我叫妳多多察言观色,收敛言行,是为了用来应付我家几个较为挑剔的成员,不是让妳变成另外一个人,完全迎合我。这种人我身边多的是,不差妳一个。”
阿烈的表情好像被雷打到,久久无法动弹。
“我知道你是不甘寂寞的孩子了,莲冬少爷。以后我会把我的本性在你面发扬光大的,你放心。”听见她家小姐和管家远远传来的谈话声,阿烈回神,感伤地拍拍一脸无言的姬莲冬,还把她那个年代的诗词捐献出来安慰他:“我家小姐,就是你这个冬天里最热情的太阳,是你这个雪夜里最温暖的一把火,也是……”
“够了,阿烈。够了。”想不到他会有起鸡皮疙瘩的一天。
“我家小姐把她的宠物全都寄放在你这里,不管当年你是基于什么原因答应她的,”当然跟善心没关系就是了。“小姐都觉得对你有所亏欠。你家里有钱,小姐家的财富比不过你们,她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变通之道来报恩。她决定出卖她可贵的劳力,为你作牛作马。我家小姐真令人感动,对不对?”
“妳再努力点,我就哭了。”姬莲冬没好气。
也不想想看池悠霓“报恩”的方式有多笨拙,为他引来多少无妄之灾,他是不想跟她计较,才勉为其难让她跟在他身边作牛作马。他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全拜他父母亲做人太成功,福荫了他。
“莲冬少爷,你可能觉得我家小姐有时有点烦。”
岂止有时,岂止有点。
任由阿烈去歌颂她家小姐的美好品性,姬莲冬托起左腮,两腿交迭,俊眸凝视向池悠霓急急奔向他的身影。她今天穿着一件粉彩薄纱小洋装,整个人活蹦乱跳着,就这么闯入他优美的画境中,破坏他高处世界的宁静,自由穿梭。
绿柳拂岸、清风徐吹,他家的这座后院很大,风景如画,但是很热闹。
阿烈的声音时有时无,缓缓地飘进姬莲冬出神的耳中——
“经过我的事情,小姐决定要跟老板摊牌。所以只要等小姐把她的宠物带走,你就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