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歆进殿请罪的时候,敏彦又故意让他在殿里多跪了半个时辰,才大发慈悲地放他回家。当撑着一口气的孙歆刚迈出殿门,两边机灵的小太监就冲了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倒的他。
福公公目送孙歆在两人帮助下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心中好笑:这么傲气的一位大人,居然每每都被敏彦陛下整得风采尽失。任他在朝堂上如何意气风发,到了敏彦殿下的熙政殿外,也不过是等着被修理的份儿。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福公公摇着头,转身进殿。
看孙大人这样子,别说午饭,晚饭指不定都吃不下去了。今晚之前,德高望重的孙老太爷该又要拖着据他本人说是“将西去”的老骨头,杀进宫里来为爱孙讨个说法了。
夏半年的黑夜总是来得比冬半年晚。
天黑前,敏彦仅凭三言两语便成功打发走了时不时会跑来叫阵一番的孙老太爷。从容地用过晚饭,她在殿里转了一小圈,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也许看书是个调节心情的好办法。
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敏彦命人点了灯,自己则换了身清爽舒适的薄衫,悠哉地坐在灯下看书。没过多久,她阖上只翻了几页的书本,没前言没后语地问道:“还没回来?”
福公公知她想问什么,于是答道:“温太傅今儿个下午就回来了,递了折子,还对奴才说,明天就能去泮宫继续为宛佑殿下授课——啊,温太傅的折子可能放在陛下尚未批示的那堆奏章里了。至于温大人么,想来还需些时日……”
敏彦不喜宫里人将温庭、温颜父子二人称为“老温大人”、“小温大人”,正如她不乐意听人唤舅舅苏台为“小苏鬼”一样,所以福公公从来不曾用过那些旁人在私下讨论时才敢使用的称呼,并还特意训诫过宫中大小,让他们小心行事,谨防祸从口出。
这个回答令敏彦微微皱了皱眉:“朕记得只许了他一个月的时间。”
福公公笑道:“母子相见嘛,总有说不完的话。太傅大人倒是惦记着泮宫里的几位主子,因而早回来了几天。其实,把头尾都算上的话,不过才刚刚二十三天呢,让温大人多陪陪仙去的温老夫人也好,一年可不就这么一次。”
“是吗?”敏彦不置可否,偏了偏头,继续看书。
福公公知道敏彦这就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便在心下笑了笑,退回了一处敏彦抬眼就能看到的阴影里,准备随时候着她的传唤。
“福公公,您累了一天了,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坐坐休息一下吧。”敏彦头也不动地说道。
“嗳!谢陛下。”福公公眼角的皱纹花又多开了几朵,他轻捶着背,挪到最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宫里人都说这位刚登基大半年的女帝心思莫测、喜怒难辨,但在福公公看来却并非如此。在太上皇的教导下,敏彦陛下也十分重视感情,只是不像太上皇那样表露在外罢了。
不过,既然问到了温太傅,下一个八成就是最近告病在家的容太傅。再接着,可能要到宛佑殿下的学业了。
——敏彦陛下每日必问的宫中小事,统共也就只有这么几件,而她每天晚上都不忘提上一提。
捶打着腰背的福公公正这么想呢,敏彦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将书搁放在桌子上的声音,然后,她果然发问了:“容太傅最近感觉如何?御医去看过了没?怎么说的?”
福公公的回答不远不近地钻进了敏彦耳朵里:“据请脉回来的御医说,容太傅那是多年的老毛病,吃些药调养调养就没事了。前不久容思公子倒是进宫来着,想必是太傅身体大好,所以容思公子才……”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怕敏彦生气。
可惜敏彦一听到“容思”这个名字,无名火就已然烧起,她的嗓音明显地沉了下去:“品行不端、惑乱内廷,若不是因为有他这个不孝子,容太傅还不会气得病倒!他已经被朕逐出泮宫,没品没级,怎么又有理由进宫了啊?”
福公公在心底叹了叹,知道这件事终是瞒不了敏彦,只好如实相告:“容思公子有安妍殿下宫里的进出牌,一旦安妍殿下那边宣召了,他就能进宫。”
“胡闹!”闻言,敏彦刷地起身,“摆驾长泰殿,朕要……”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又握紧了拳头,“……算了,由着她高兴去吧!她也长大了,当初连母后都管不了她,现在朕更没那本事。”
福公公早就跪在了地上,此时才嘘了口气:“陛下息怒。”
“起来吧。”敏彦瞟了福公公一眼,复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能总让安妍受容思的迷惑,她都十七了啊……该是时候把她嫁出去了。”
福公公低着头,没答话。
“福公公,明天去长泰殿传旨,收回长泰殿安妍公主的所有进出牌,责令她每日抄写十遍皇室族谱!顺便告诉她,朕虽时间不多,但会抽空去亲自过目她的课业。”敏彦不冷不淡地说完,也没了看书的心情,甩了袖子坐到御案后,接着做白天未完的工作,批起了折子。
“遵旨。”
又过了一会儿,敏彦那边再次传来问话:“两位主要太傅都不在,宛佑的课业进行得如何了?在泮宫里有没有调皮?”她还是没忘关心关心那个最小的弟弟。
福公公笑道:“怎么会,宛佑殿下在泮宫一直都很努力呢!”
“那就好。”
弟弟的好学,终于让事事不顺的敏彦能稍稍安心一些了。
她摊开面前的一份奏折,自觉不自觉地先皱起眉头——灯光下的她,一脸严肃,完全不似一般的同龄女子那样带着生动的表情。饱满光洁的额头,一双对女孩子来说有些过于英气的眉毛,时时眯起的明亮有神的眼睛,直挺却不失小巧的鼻子,因终年少有开怀大笑而显得坚硬的嘴角,这些添加在一起,组合成了敏彦刚柔并存、略微偏冷的容貌。
这样的女孩子,该是被父母放在手心里疼爱的啊!
福公公默默地退了出去。
半年多了,敏彦陛下总在为天下而忙碌,这个“天下”里,同样包含了她的家人和爱她的人,以及……她爱的人。
第二天早朝时分,敏彦端着冷脸,平静到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除了开始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没再出声,只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的大臣争论不休。
双方探讨的焦点一直从“敏彦该不该先行成亲以断绝漠南王可能的阴谋”辩到“是否该认可漠南王联姻请求”。
“诸位大人!”兵部侍郎口水猛喷,充分发挥了他进士出身的特长之一,大肆煽动着已经义愤了的群情,“诸位大人!试想,那漠南王正在蓄谋攻打我朝,联姻那只是为了避过我们的注意!大家,如果我们失去了警觉,边境将会生灵涂炭啊!边境的百姓,那里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我们能袖手旁观吗?万一兵临城下,我们自身难保!”
“是啊是啊!”
“没错没错!”
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附和着他的观点。
“事情可不能这么想。”后边慢吞吞地踱出了一位户部官员,他竟然从袖子里恭敬地请出了个金算盘:“下官先为边境那‘数以万计’的百姓感谢大人。但是,下官有话不吐不快:且不论这次漠南王将会进贡多少稀有的物品,只算那珍贵的皮毛和药材,我们大安朝历年来需要的是这个数……巴拉巴拉……而且如果能趁此机会重新商议于我们更为有利的边境交易约定,那么每年又会进账……巴拉巴拉巴拉……”
众人瞠目:那不是如意殿下的金算盘么?
所有人的视线立即转向那个潇洒地立于群臣之首的男子身上。
“……综上所述,漠南的进贡将会补足我们大安朝国库里目前缺少的很多东西。兵部的列位大人们先把如何宣战忧愁了下来,这恐怕不很妙啊!焉知联姻就是坏事?刑部众能手早在苏大人的安排下,从漠南使节一踏入我朝边境就已经对他们进行过了详细的调查。那几个不成气候的使节,难道还会同时带进瘟疫不成?或者还有对苏大人的能力抱有怀疑态度的么?”
该官员滔滔不绝,大谈特谈漠南使节进京的种种好处,最后还不忘借刑部之力小小地打击一下反对派的势头。
众人的视线马上又从如意那边转到了刑部尚书苏台身上。眼看那位大人的脸色比女帝还要冷了三分,众人同时缩缩脖子。
“大人这么计算有失……叽里咕噜……”兵部侍郎咬住不放。
“下官万万没有此意……咕噜叽里……”户部官员侃侃而谈。
“……叽里叽里……”
“……咕噜咕噜……”
这般没有意义的口水战,简直有损朝堂威严。
敏彦冲第一排站着的那个男子挑了挑眉,无声地问着:这人是你搞得鬼?
台下站着的如意滑稽地朝敏彦挤了挤眼睛:感谢你皇兄我吧!这不就把你被逼婚的燃眉之急解决掉了么?
两人之间的肢体语言,全部落入第三位上的乐平眼中。虽然他看不懂这兄妹俩在交流些什么,但他大致上能明白敏彦没有因朝堂上的争吵而发火,甚至她的心情还算不错。要不然,敏彦陛下不会有闲情跟如意殿下进行“兄妹默契考验”这种无聊的对话。
如意站在户部那一行的最前面,也就是距敏彦最近的地方。自从顾丞相几年前病逝后,丞相一职闲置下来。接替太上皇翔成登基的敏彦遵从了父亲的教导,暂时没有补上丞相这个空缺,所以文官这边的领头也就换成了如意。那里本来该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不过乐平摸摸脑袋,自认没有女帝之兄并女帝之舅的地位高,所以便让贤给如意和苏台了。
争论还在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敏彦正待发话,各打五十大板了事,不想……
礼部尚书辛非忽然出列,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位大人,我们讨论的该是陛下的婚事,而非漠南同我朝这子虚乌有的战争吧?”
几乎是瞬间的,大臣们全都恍悟:对啊!
“陛下!漠南王狼子野心,您的婚事一日不定,臣等一日不安!温颜大人进宫伴驾三载有余,您一心挂念天下,却也该为自己打算呀!”
“陛下!温大人容貌出众、行止得体,实为皇夫之佳选!陛下……”
“陛下……”
辛非这个小人!
敏彦在心底默默地记上了礼部一笔,并准备让兄长如意在下个季度的预算中,再次削减掉礼部用度的一半。
就听底下为温颜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敏彦顿时有种错觉:他的人缘怎么这么好?
最后,敏彦咳了一声,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她摆了摆手,说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朕的婚事还由不得一个外族小王置喙。目前朕方登皇位,并不适合谈婚论嫁,诸位不妨将精力多放在其他更值得讨论的地方。对了,朕听闻今年京城附近旱情严重,导致大量流民窜入京城作乱,京兆尹已将此事上报朝廷,大人们私下可以先讨论讨论对策,明日早朝也好拿出来一起参详参详。至于那联姻的事情么……等漠南使节来京后,再行定夺。”
眼见底下还有人蠢蠢欲动,敏彦又加了一句:“刚才户部司空大人提出了重新商议边境交易约定的事情,朕颇感兴趣。其余人都先下去吧!司空大人请留步。”
敏彦说完后,福公公适时地赶在群臣反应之前喊道:“奉旨,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