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张凤莲隔壁的院子新近搬来了一户人家,姓余,有一女一儿,女儿有十四五岁。长得非常美丽:鹅蛋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人人都说是天仙下凡了,可天财却说“是个野鸡”。“什么叫野鸡呢?”最近我跟着龙龙学到了不少知识,这些知识是课堂里压根儿也学不到的。因而碰到这类问题我也总是问他,他说:“有些女人没有结婚肚子却大了,也就是说,她早就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这样的女人就是野鸡。有些女人结婚了三四个月肚子就大了,也是野鸡!必须得等上一年才算正常。”可是小余的肚子并没有大呀?天财断言:“要不了多久就会大的,你看着!”于是我就默默地观察着。可是不久,小余的肚子没有大厦房那个喝了冬眠灵的女儿肚子却大了。
“她结婚不到半年咋就…….”“这就是我说的野鸡!”龙龙指着前院自负地说道。我也认为这个女的是野鸡无疑,可要说小余我还是不愿苟同,她的肚子不仅没有大似乎还小了——最近在街上走,她总是低着头弯着腰,一点也没有肚子要大的迹象。但是天财还是说:“是个野鸡,她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毕竟他们在一个院子住着,而且据天财说,“来以前就在一起住着。”他说了许多她在这方面的事情,说得有板有眼,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信了。于是她走在街上孩子们骂她,用西瓜皮扔她、啤酒瓶砸她,对此她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地承受:见了孩子们就躲得远远的,总是在街上匆匆地走过,可是孩子们的骂声还是尾随着她。对此我忿忿不平也很是不解:我们梆子井是一个民风纯朴的巷子,历来以宽容、仁厚著称,现在却被这帮外来户糟践成了这样!我觉得我有义务维护梆子井的形象,但我的力量却有限,我试图转移天财的视线:“你见过真正的野鸡没有?”“我见得多了,啥样的野鸡我都见过!”他竟然不屑一顾,还是不放过小余。三娃子呢,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天财的嚣张气焰,但是在对待小余上却和天财不谋而合。而小余之所以刚来就有这样的遭遇,完全是和天财住进了一个院子。天财的父亲是锅炉工,母亲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工人。他自小在铁道边捡垃圾,性格顽劣,家庭教养也欠缺。小余就不同了,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文静。父亲是某个厂子的技术员,母亲还在政府机关工作。因而我认为,他们以前不可能住在一起,今天也不应该住在一起。
他们的院子有五六户人家,天财的家在上房,小余的家在厦房。天财从院子走过时总要朝厦房啐一口唾沫、骂一声“野鸡!”这天,天财的妈竟然也在院子骂了起来;“天杀的,给娃们乱说啥呢!我和谁好你见了,你怎么不把你女子的事情给人说说呢?明明儿你女子是个野鸡……”她虽然针对的是小余的父亲或者母亲,但却把孩子们的恶作剧肯定了下来,也不知小余究竟在哪一点上妨碍了她?“天杀的,嘴长得跟驴一样!没话说了,你就说说你家女子是咋成了野鸡的——”“哐啷”,厦房的门开了,小余杏眼圆睁,怒目注视着天财的妈。“还想吃了俺妈呀,”天财在一边说道:“野鸡!”而小余今天的表现也反常,以前孩子们跟在她身后骂,她毫无反应,不过兔子急了也咬人,也说不定她有什么非凡的举动呢,果然她走出了院子。“野鸡!”天财仍然在后面骂:“我就不信,你还能咋样!”
不大一会儿,梆子井的街头出现了一队娘子军——个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为首的我还认识,是邻街的雀儿。去年在学校斗老师,此人就很出名。那时,她身穿发白的军装,臂戴红卫兵袖章,命令老师们攀到三个课桌垒就的高台上去,老师们战战兢兢地上去了,她却一脚将桌子蹬倒,我们巷子的梁松山见了她就打颤……想不到,小余今天竟然请来了她!而雀儿今天的装束也变了:红线衣、灯笼裤;线衣的领子大敞着,里面是海魂衫和一截雪白的脖颈,其它的姑娘个个也是这种装束。唯有小余,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很委屈地跟在后面。喜子带领着我们也跟在后面:“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兰替父去参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共产主义真党是领路人,妇女要翻身、妇女要翻身!”
天财的妈正指着小余家的门骂:“天杀的,你出来,把你女子的事情向大伙儿说说……”“啪!”雀儿的手挥了一下,天财的妈在原地转了一百八。“啪!”另一个腮帮又挨了一下,又转了一百八!雀儿的手来回挥着,天财的妈就来回转着。最后,大家看不到天财的妈了,只见姑娘们围成一圈向地下脚踢拳打,雀儿的手里还飞起了一撮头发!梆子井的孩子们今天可是大开了眼界:谁料到一向懦弱文静的小余竟还有这一手,而那个不可一世的天财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的,你们敢打俺妈,朝这儿看!”大家一心想看清天财的妈是个什么样子,却不料后面一声大喊,只见天财全身****,手捧着他的“二哥哥”一路撒尿向姑娘们走来。这种阵势大家也没有见过,姑娘们发一声喊、作了鸟兽散,天财还要在后面喊:“都甭走,让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弄了!”实际上,他的那个“二哥哥”垂头丧气,一点威力也没有,他自己也说:“要是再硬点就好了。”
黄昏时,梆子井街头又来了一群人,这回全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儿,个个拿着棍棒、戴着柳条帽,他们也进了天财的院子。天财的爸,那个锅炉工双手叉腰站在院中:“就是这儿!”他指着厦房的门对进来的人说。于是小余家的门被撞开,很快就传来了呼喊声,最后转化为求饶声。
孩子们扒在窗上向里张望:只见小余的爸跪在床上,磕头如捣蒜:“再也不敢!你看,这都是娃们惹的祸,不干大人的事么。”“你闲得没事给娃们乱说啥呢?”天财的爸带着那帮小伙子站在床前。“我没有说,是我和她妈说,她听见的。”“你和你老婆说这些干什么?”一个小伙儿拿棍子指着小余的爸问。“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小余的爸双掌合十,又象作揖又象磕头。“这回就饶了你!下次再乱说就小心点!”天财的爸训了他一顿,扬长而去。
过了几天终于弄清,原来天财的妈结婚前和单位一个大学生相好,并与他私定了终身,正待结婚,大学生却成了****,她也就跟了这个锅炉工,生下了天财,但是二人的那份情却始终不了,并时有来往。小余的父亲曾与大学生同窗,来到这个院子后见天财的母亲正是同窗昔日的恋人,于是就把这个浪漫抑或悲剧的爱情故事说与小余的母亲。小余做梦也没有想到,天财的妈正是天财所骂的那种人,而自己清清白白却被诬为“野鸡”。很快,她就在女伴中进行了传播。一传十,十传百,天财的妈也是“野鸡”!锅炉工听到这个消息后,二话没说就抽了她两耳光,天财的妈搞清了缘由就在院子里骂起来……
第二天,天财来到我们中间。“怎么样,我那一手把她们都吓跑了吧?”他首先对他的“退兵之术”进行了一番炫耀,接着说:“哼,还打俺妈呢,这回算给她娃教乖了!”而小余也确实乖了许多,再见到她时,她的头比以前垂得更低了,象做错了什么事似地在街上匆匆走过。于是孩子们继续骂她,甚至比以前骂得更厉害了。可是我们院子那个女人却无人敢骂,尽管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也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真正的,没有人说啥;不是的,却要强加给她!对此,我感到不公,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心中为她寄予深深的同情。
有一天,天财竟然把她的弟弟压在跨下当马骑。小余的弟弟小行,今年十岁,又瘦又小,由于是外来户,也不能加入我们的营垒,只能跟在天财的后面被呼来唤去。现在,他抓着那孩子的头发拍着他的屁股喊:“得得,快跑!”还不断地晃动着身子,而小行呢,也真在下面一步步艰难地爬行。蓦地,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我冲上去,揪住天财的头发大打出手。他不是我的对手,竟然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我命令小行骑到他身上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没出息的小行却跑了……
那个喝了冬眠灵的女儿整天捧着肚子在院子走来走去。有一天奶奶问她:“快生了吧?”她却狠狠地瞪了奶奶一眼:“和你有什么关系?”龙龙从院子走过她也显得很烦:“哪来的野小子,在院子走来走去的!”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忘恩负义,仿佛我们救她还有了什么过错?当然你是工人阶级的女儿,我们却是“黑五类”,但也不能因为这一点就以怨报德、把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怎么就不懂这一点,不但不懂,和我们似乎还有点仇恨,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不过这几年,这样的事情我也见得多了。后院那个*才来时家里着了火,老婆正坐月子,又正值冬天,茅草顶的房子越燃越旺。老婆在屋里绝望地呼救,丈夫在屋外不知所措。奶奶对大舅说:“正好你在家,下去把那火想办法扑灭。”大舅有什么办法呢,后院又没有水,只得在前院的井里汲了两桶水,沿着那个三十级的台阶提下去,再绕过菜地才到了茅屋前,火是扑灭了,可从此他对奶奶的态度却变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但是奶奶说:“咱不管他别人怎么对咱,咱只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行了。”良心是什么,奶奶也说了:“你比方*的房子烧了,咱要不管就会烧死人,咱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前院这个女的也一样,她喝了冬眠灵,她要死了,咱不能不管,咱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我懂得了什么叫良心,就站在这个女的的角度想了一想。她不就是怕人们知道她那些事情吗,可你为什么要喝冬眠灵呢?你喝了我们就不能不管、就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也许,人最忌恨的就是对他了解最深的人,谁没有点隐私呢,谁也不可能一丝不挂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总要穿上华丽的外衣。因而,人和人的接触只能是适可而止,你过份地关心他人只会引起他人的反感——人,需要那层假像和外衣!
于是我对龙龙说:“你不要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人家现在心烦,你最好离人家远点。”“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呢,奶奶说让我离远点,你也说让我离远点,我又没有怎么她,她还骂我是野小子!”“她骂你是野小子你就是野小子了?你让她骂去吧,理她干什么。”可是他说:“我不能让人欺负,不能像你那样窝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心烦。”“你怎么知道呢?”“我当然知道了。不信了今天晚上咱们去听听。”“听什么呢,到哪里去听?”“到她的窗户下面去听,听听你就知道什么是野鸡了。”“那能听出来吗?”“能!”他肯定地说。
时令已是夏末秋初。当蟋蟀的叫声在墙角响起时,院子里的灯陆续灭了,惟有那扇贴着喜字的窗户还亮着,窗户里的两个人影也还在晃动。女人捧着肚子来回走动,男人坐在床上望着她,眼巴巴地等着睡觉。终于女人说:“你铺床吧。”男人铺床了,龙龙说:“他们睡了咱们就去。”“睡了能听出什么呢?”“你不懂。”他说。
女人躺在了床上,肚子很高,男人手一伸,灯灭了。于是我们踮着脚向那扇窗户移动,窗户下那个蟋蟀叫得很响,最后不叫了,屋里却传来声音。“玲玲,好长时间都没有搞那种事了,你想不想?”“想也搞不成,肚子太大。”“可以搞,”男的说:“你到我的身上来。”“那能行吗?”“能行。”床响了一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男的问:“好了没有?”“肚子太大,不行。”“怎么不行,就这样坐在上面。”“你就不能等我生了再搞?”“不能,我受不住了。你不想吗?”“我也想。”女人的声音很小,随即就转化为一种**。这种**和床的咯吱声搅在一起,不很真切。“瞿瞿、瞿瞿……”墙角那个蟋蟀胆怯地又叫了起来。
“啪”窗台上掉下个什么东西。“谁?”我和龙龙撒丫子跑了。
“你现在知道啥叫野鸡了吧?”龙龙问我,是个野鸡无疑了,但是……我有点惴惴不安。
第二天,那个女的坐在院中脸色十分地难看,一副寻事的样子。我不敢到院子里去,可是龙龙却无事人一般。“狗崽子,不是个好东西!”“你才不是个好东西,野鸡!”“好,你等着。”“等着就等着,又怎么了?”整个白天龙龙都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晚上,我想拉他到外面转转,他却在屋里洗起澡来,我就坐在后院的阳台上等他。从早晨起,我就劝龙龙不要到前院去,不要理她,可是他呢?我总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地悬挂在中天。星星一颗一颗的,眨着亮亮的眼,湛蓝色的天幕上满布着圣洁的光辉。人们常说,罪恶是见不得阳光的,只能在黑夜里进行。可面对着如此圣洁的夜,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愈显丑恶。今天下午,惠真庵的师父慧妮在街上走着,一群孩子尾随着她,用砖头扔她、石头砸她。慧妮踽踽走着,砖头瓦砾砸在她身上,她竟没有什么反应。她既不躲避也不跑,仿佛她的身子比那些砖头瓦砾还要坚硬!“*”伊始,红卫兵捣毁了惠真庵,慧妮被挂上牌子批斗,捆住手脚吊在树上示众。她象个大虾似地吊了整整一天,黄昏放下来时瘫倒在树下怎么也缓不过来,红卫兵们绞了一桶水向她兜头泼去……从那时起,孩子们对她就是这一副态度了。也许惠妮已经习惯了,也许孩子们的行为还保持着一定限度:砖头瓦砾不是很大,有些扔在她身上,有些却落空了。突然孩子群中冒出一个来,快步追上了她,在她的面前一扬手,一块石头飞了出去,她的额头鲜血直流,我看见那血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殷红殷红地滴在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鲜艳夺目!可是慧妮仍然走着,叫也没有叫一声,甚至也没有采取任何的防护措施,就任血那么流着,一滴一滴的、滴在了梆子井的街面上。而那个完成了“豪举”的孩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惊愕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好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她的善良震撼了邪恶!事后我问喜子:“尼姑算不算黑五类?”“黑五类就是地富反坏右,哪有尼姑。”“那娃们为啥要打她?”“娃们没事干,就要打她。”孩子们不上学了,当然没事干,可是为什么就要打尼姑呢?“娃们见了她就打,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是的,这很正常,但是今天却非同寻常——不知怎么,慧妮那满是鲜血的脸,一直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最后喜子的哥哥说:“尼姑不是黑五类,但是尼姑不劳动,是寄生虫。”这我又不明白了:张风莲劳动吗?当了个治安委员,梆子井的治安却一蹋糊涂。孙喜风不仅不劳动还整天骂人。李翠仙靠丈夫养活,却整天打丈夫前房的娃。慧妮比她们三个都强,却要挨孩子们的砖头。再说现在,慧妮不劳动又吃什么呢,尼姑庵早都不存在了。最后听说,慧妮在给小学校看门,不过那样不是更要挨孩子们的打吗,好在孩子们不上学了——我竟然搞不清孩子们是上学好还是不上学好了。
“妈呀,打死人了!”一阵嘶心裂肺的嚎叫。不好,龙龙果然遭了毒手!我趴上窗台,龙龙的屋里涌满了人,几乎全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儿。有一个我还认识,是厦房那个女婿的弟弟。他带领着小伙子们,对龙龙拳打脚踢,他们的手上闪烁着一种光!龙龙我已经看不到了,只听见他的喊声:“疼死我了,救命呀!”奶奶也在喊:“不敢打了,那是人家的娃!”好几个小伙子堵在门口,不让奶奶进去。那个女的挺着肚子也在门外喊:“还有一个小子呢!”“还有一个小子,在哪儿呢?”小舅子回过头问。
我下了窗台,飞快地攀上墙头,一跃身就到了李翠仙的后院,顺着那个不陡的斜坡下去就是菜地。再往西,上了土崖,就到了李玉梅的后院,一屈身就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