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娃子是非收拾不可了!”天财说:“把三娃子收拾了,就是去夜大我也值得!”“反正咱们都是三娃子******眼中钉,”勐子说:“不收拾三娃子咱还得去夜大,收拾了咱说不定还去不了。”“对,”天财说道:“收拾了他就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了!”但是怎么收拾呢?如果按照他们的方案,收拾了还不能让三娃子知道,那就只能是晚上了,而且还必须远离梆子井,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尽管说要收拾三娃子,也不过说说而已——三娃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
而三娃子在和我干了那一架后,气焰非但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更嚣张了。他对孩子们说,非要把我当众收拾一顿不可,可是他又怎么收拾我呢?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营垒的那些孩子们也和她离心离德——完全是慑于******权势才聚集在他周围的——况且我后面还站着天财和勐子,所以他说要收拾我,也不过说说而已。
我和三娃子是彻底闹翻了,无可挽回了。我想,这也许就是阶级的原因,我迟早都要加入天财的营垒,迟早和三娃子会有一场斗争,这是必然的!我甚至觉得,那天的行为才是我性格的张扬,我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盖住呢?为什么我压根也瞧不起的人我却要对他强颜欢笑呢?我这样做已经很久了,我感到很累也很悲哀。而自从那天后,我确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就像丢弃了沉重的十字架,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了!况且现在,张凤莲还能把奶奶怎样呢?奶奶已经是这样子了,大不了就是遣返。而根据目前的情况,她还把奶奶遣返不了:小环境总是要跟着大环境走的。当前社会各方已经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建立了新的政权机构:革命委员会,祖国山河实现了一片红。如今,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也被打倒了;革命的目的已经实现,革命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当年闹得风风火火的红卫兵也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去了,剩下你一个张凤莲,还能成什么气候呢?
而张凤莲失去了社会各方的支持,也确实什么事情都干不成。邵主任一再说让她把街巷的秩序管一下,把情况了解一下,她不但不管还发了许多牢骚。为此,邵主任对她也有了看法:“她这个人就是私心太重,水平可太差,觉悟也不高,我看增选副主任的事也甭说了。”这就决定了她的命运,但她却蒙在鼓里,就像拴在车头的狗一样,追逐着那永远也吃不到的肉。她仍然在巷子里来回跑着,仍然要把她心目中的那些坏娃送到夜大去。
对于去夜大,我和天财勐子也做了种种的设想。勐子说:“不就是个‘*思想学习班’吗,这二年没学习我还想去呢。”我也有同感:这二年在巷子里打打闹闹的,时间一长也确实烦了,真想置身一个学习的环境,耳听窗外的鸟语,鼻嗅校园的花香,浸泡在那知识的海洋里。而如今,虽然实现了革命的大联合,可我们的复课仍遥遥无期。那么真正能学习的地方,也许只有夜大了?但是张凤莲为什么说,把那些坏娃都送到夜大去?也许是歪嘴和尚把经念错了,也许夜大的“庐山真面目”我们还不识?但是天财说:“管他干啥呢,总比我在铁道边捡垃圾强吧?说不定去了还管饭呢,正好,俺家这两天断顿了。”“那你就赶快让邵主任把你送去吧。”“那不行,还没打三娃子呢!”
三娃子最近也确实气焰嚣张!他竟然在街上喊着奶奶的绰号骂我:“陈寡妇!陈寡妇的孙子你过来!”他仍然向我家的后院扔砖头,一边扔还一边骂:“反革命你出来吗,你咋不敢出来呢?”我出来了他又会喊:“把你家那大反革命也叫出来,看能打几个人!”他说的当然是大舅了。大舅现在又进了监狱,也许永远都出不来了:前天下了一场初雪,奶奶让我到兔笼里找棉鞋,棉鞋找到了,里面却有个软软的东西,是青海省革委会的一张小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某某、刘某某,*期间越狱潜逃,给革命和社会造成了极大危害,现依法将其送回,特加刑十年……”十年!大舅再出来时、已是一九七八年了。年龄呢,也已过了四十,和二舅爷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或许也拉着架子车吧?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真是可怕!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出来时已成了半大老头。但是我管不了这些,也无能为力,现在面对三娃子的叫嚣我几次都想下去,可是奶奶却拦住了我。
我来找天财了:“三娃子不收拾是不行了!你说咋收拾,我全听你的!”“我还没有想好呢。”真是我急他不急,看来他是有意窝我的火呢?“你不要急。”勐子说道:“收拾三娃子得有个方案也得等机会。”“等到什么时候吗?要按你们那个方案,三娃子一辈子也收拾不了!”“你有什么好的方案呢,说出来听听。”天财问我,想想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案。“总不能像你那样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人家,人家他妈咋能不管呢?”天财说得有道理,收拾三娃子是不能让张凤莲知道的,不过要等待机会也确实难,三娃子周围经常聚集着一帮人,张凤莲又象个幽灵似的不定啥时就出现了,有时大娃子还牵个狗不离左右,但是天财说:“总会有机会的。”
而这个阶段,三娃子也变本加厉地向我们发起了进攻。他不仅对我横加辱骂,对天财和猛子也公然挑衅,骂天财是“河南蛋”,“道北拾破烂的。”骂猛子是“反革命军官的孙子”。可他们俩人却熟视无睹,以致最后我真有点钦佩他们了,想不到天财和猛子还这样沉得住气。最近我一直在看《三国演义》,司马懿面对诸葛亮的挑战岿然不动,甚至诸葛亮送去了女人的衣服羞辱他,他也毫不气恼;最后终于等来了诸葛亮病死的消息……看来无论做什么事情没有点心机和城府是绝不行的。象我原先那样,谁骂一句就坐不住了,那是压根成不了大事的——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个完善的计划正在酝酿。终于,收拾三娃子的时机成熟了!确切地说,这个时机不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促成这个时机的来临,恰恰相反,是三娃子自己!
三娃子这个人向来都是孤傲自负的,仗着他妈是治安委员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真正说起来,也是他周围的那些孩子们宠贯了他。你想想,一个人整天处在一种唯唯喏喏、阿谀奉承的氛围里,怎能不忘乎所以呢?实际上,这些孩子还不是因为张凤莲才对他低声下气的,可是三娃子竟认为这完全是他的本事。孩子们之所以对他毕恭毕敬,是因为他天生具有驾驭他们的能力,或者说天生就具有一种“领袖”的气质。渐渐地,三娃子这种恃“才”傲物、颐指气使的秉性,使他身旁的孩子们不能容忍了——人总是有个性的,要把人长期变成狗也是不可能的。好多孩子背叛了他,加入到天财的营垒,即使不背叛,也对他敬而远之。而他妈发出的那个恐吓也迟迟不能兑现,一是邵主任不赞成那么做,二是“夜大”的学习班是分期的,必须一期满了一期才能开始。总之,收拾三娃子的时机是成熟了!
这天一早,勐子就来叫我:“走,上天财他家开会去!”天财说道:“三娃子现在成了光棍司令了,咱商量一下,看怎么收拾他。”虽然三娃子成了孤家寡人,要收拾他还是有一定的难度:三娃子整天都不离开梆子井,晚上也很少出来。经过一个上午的磋商,我们制定了一个初步的方案:设法把他诱到别的巷子去,但这似乎难度太大:明知是“敌人”,他还会跟你走吗?而且,时间还必须在深夜。那个时候,三娃子又到街上干什么呢?最后天财说:“你俩回去再想想,看咱们的计划怎样实现。”实现什么呢,要让三娃子半夜到别的巷子去,除非他得了夜游症,但是除此二者计划又不能成功。由此看来,收拾三娃子的时机还没有真正成熟。
晚上,会议在吴茂山的门洞里继续召开。“我已经想了,”一来天财就说:“要让三娃子到别的巷子去必须得有一个人,你俩看是谁呢?”勐子说:“这个人必须是三娃子最信任的,但是又是给咱们办事的,对天财绝无二心。”“不就是间谍吗。”我说。但是,谁又能担此重任呢?反叛过来的那些孩子全和三娃子闹翻了,再说,天财也不信任:来的时间太短,和三娃子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比起我们三个来相差甚远。况且,我们也不想把这个计划让第四者知道。于是猛子说:“不行了就在咱巷子干,反正要和他闹翻呢,还怕什么。”“那不行,万一他妈出来呢?”“他妈出来了连他妈一块打,反正他妈也不是啥好东西!”我和天财笑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但这也只能表明计划无法实施。勐子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三娃子就不收拾了?”“肯定要收拾呢,”天财说:“关键是不能在明处动手。”“明人不做暗事,让他知道了又怎么了?”“我倒不怕,主要还是你们俩个。”天财的考虑不无道理:奶奶和吴茂山整天在这个院子里做着“早请示”“晚汇报”,张凤莲还在后面看着,像这样的家庭怎么敢打治安委员的娃呢,怕只有挨打的份儿了。这也就是张凤莲敢拿石头砸我的原因,砸死一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又有什么呢,社会本身就在消灭着这种人!
“所以咱们打三娃子只能是在暗处。”天财说,但是又如何实施呢?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天财突然说:“三娃子要是大脑进水就好了,我让他往哪儿走他就往哪儿走,我打他一拳他也不吭,就知道傻笑。”“但是,”我说:“那样的三娃子咱也不会去打他,说不定还可怜他呢。”我觉得以前的三娃子也正是这样:三根筋挑着个头,一双小手老揉着眼睛,每到吃饭时就哇哇大哭。奶奶把饼子塞进他的嘴里,哭声止了,却瞪着一双感激的眼睛……唉,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他变成了今天这样。
“昂、昂!”白家的驴叫了两声,时间已经不早了,时令也已到了冬天,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勐子说:“三娃子要是这时候出来就好了。”“三娃子这时候出来干啥呢?”但是,街上却掠过了一个人影,一个孩子,而且颇像三娃子!“是喜子。”勐子说。我忽然觉得喜子可以担当间谍的角色!他现在还在三娃子的营垒,而且深得三娃子的信任——他们那个营垒也就剩他们两个了,由此也可见他和三娃子的关系。但是他,能为我们所用吗?喜子和三娃子的关系非常微妙:表面看二人好得就像一个人,实际上,他压根儿就瞧不起三娃子。“有啥能耐呢,还不就是靠他妈那点芝麻大的权么。”对张凤莲的做法他也不满,但是毕竟又在一个院子住着,而且他家的历史也有点问题,所以他就采取了这种阳奉阴违的态度。我把这种看法对天财说了。“我看可以,”他说:“喜子和三娃子从来都是面和心不和的,但是让他给咱们当间谍也不可能,咱只能通过他了解三娃子的行踪,只要掌握了他的行踪,就不怕没有机会对付他。”并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你不是和喜子关系不错吗?从明儿起,你就整天到喜子哪儿去,打探消息,但是,不能把咱的计划告诉他!”勐子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第二天,我就上喜子家来了。
喜子家在张凤莲院子的门房,我来时他正在看书。喜子喜欢看书,人又长得瘦小,给人的感觉也就像个狗头军师,但是他却和我很投缘,这也许是因为我也爱看书吧。他常常对我说:“三娃子和咱就不是一类人,和他有啥说的呢。”对奶奶的遭遇他也表示同情:“你奶也不惹谁不害谁,为啥最后还被人整了一通呢?”因而我认为,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
见我进来他合上书问:“你怎么跑到天财的营垒去了?”“他妈要砸死我,我还能和他呆到一起吗?”“也是的,小娃打架他妈就出面了,不过你还是不要和天财搅在一起,天财马上就要到夜大去了,到时候把你也送去怎么办呢?”“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你哪个营垒也不要参加,保持中立就行了。”“可三娃子还是要欺负我呢。”“他现在成了光杆司令了,也没人理他了,他还怎么欺负你呢?”“那我就整天到你这儿来,哪个营垒也不参加了。”“你就到我这里来,咱们俩个又能说到一起,和他们搅在一块打来闹去的,有什么意思。”喜子说得不无道理,我顿时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感觉,但是三娃子却在院子喊:“跑到俺院子干啥来了?喜子,你不要理他!”喜子却说:“你不要理他,喊一会儿他就不喊了。”果然,“妈,你给我两毛钱,我要看电影呀!”“问你爸要去,我哪儿有钱呢。”“妈,你连两毛钱都没有?”“我连一分钱都没有!也没人给我发工资,我哪儿来的钱呢?成天说增选个副主任我就有工资了,副主任啥时候增选吗?”看来三娃子的电影是泡汤了。
“三娃子要看电影?”天财对这个消息很重视:“没说是几点的电影?”“没看成,他妈不给钱。”“继续侦察,说不定他妈最后还给钱了。”于是我又来到喜子这里,但是却再无下文。根据我的经验,三娃子这个电影是非看不可的,听说是一部新上映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挺好看的。但是张凤莲就真的没有两毛钱吗?据我所知,张害怕把钱全给了她,她又是那么地疼爱三娃子。有一天我问喜子:“三娃子把电影看上了没有?”“没有,她妈等公社发票呢。”张凤莲和邵主任有时到公社开会,公社也会发上一两张电影票。那么张凤莲啥时候去开会呢?公社又啥时候发电影票呢?要搞清这两个问题也是有一定难度的。当然,必要时还得借助喜子。而我在和喜子接触的过程中感到很为难:不提三娃子不行,提吧,又不免引起猜疑。“你老问三娃子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他和咱们就不是一路子人!”因而,我也就只能发挥眼睛和耳朵的作用了。
“妈,你咋还不给我钱呢?”“要钱干啥吗?”“看电影么。”“我不是说了么,等公社发了票就给你。”“等到啥时候吗?”张凤莲却没有说。就这样,三娃子仍然不能满足我们所需要的条件。眼看着一天天冷了,勐子说:“快到冬天了,要让三娃子出来怕是不可能了。”可是这天晚上喜子却告诉我:“三娃子今天总算把票等到了,一会儿就要去看电影了。”“没说啥时候回来?”“大概到十点以后了。”
“三娃子去看电影了!”天财兴奋至极:“没说几点的电影?”“没说。喜子说回来就到十点以后了,要不我再去问问?”“算了,你再去只能引起喜子的怀疑。咱们现在就行动,你去把勐子叫来。”勐子也很兴奋:“三娃子真的去看电影了?”“喜子说的。”“你还是再去把喜子问问吧。”“天财说怕引起喜子的怀疑。”“也是的,喜子这个人鬼心眼太多。”
天财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翻腾,勐子问:“天财,你翻啥呢?”天财满身是灰的从床下爬了出来,拽着一个麻袋说:“这些东西都是能用得着的。”打开看了看,是一捆绳子。勐子说:“光这怕不行吧,三娃子要是喊咋办呢?”天财又拿出了两个臭袜子:“用这往他嘴里一堵,他就不喊了。”“三娃子要是发现咱咋办呢?”“哎呀,这是干啥的?”天财抖着那个破麻袋对我说:“到时候你就用这往他头上一罩,我和勐子用绳把他一捆,然后拉到菜地、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勐子抖着那个破麻袋问:“天财,这怕是你原先捡破烂用的?”“你管是干啥用的呢,现在能用就行了。”看看也没有什么准备的了,我和勐子就要回家吃饭。天财说:“吃完饭准时到我这儿集合!”不过最后还是把碰头地点放在了吴茂山的门洞。
看来三娃子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回来路过张凤莲的门口,看着他出了门洞、径直向东去了。张凤莲正在院子里向喜子他妈说着:“我说把这些坏娃都送到夜大去,他可说先送天财一个,这人家公社下了三个名额么。”三个名额,我和天财、勐子不正是三个吗?行,去就去,但必须让你的宝贝儿子先吃点苦头!
奶奶今天做的是稍子面,好像知道我有什么重大的行动似的。吃完我说:“奶,我要去看电影,回来得晚,你给我把门留着。”“这么晚了还看啥电影呢?”“奶,电影好看得很,是打仗的。”“你跟谁去看呢?”“天财。天财请我呢!”“天财家都揭不开锅了,还能请你?”第一次撒谎奶奶就不信。“你还是甭去了,就呆在家里。”“奶,不行,我一定要去呢,和天财说好了,还有勐子!”“那你就回来早点。唉,你这娃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天财和勐子在吴茂山的门洞里正等着我。“你咋才来?”“俺奶不让我来。”“你给你奶咋说的?”“我说我要去看电影呀。”天财笑笑:“咱这个电影可比三娃子那个电影要好看,你就等着看好了。”接着,他就塞给我和勐子一人一个口罩,可他自己却没有。“天财,你不戴?”“我有这呢。”他掏出一包纸说:“到时候我给脸上抹点锅灰就行了。”“那还不把三娃子吓死了。”勐子也笑了笑。我和勐子戴上口罩相互望了望,颇像电影上的三凯党。天财问:“看还有啥准备的没有?”勐子却掏出一把三角刮刀晃了晃说:“我还带了这个。”怎么,还要要了三娃子的命不成?天财问:“你带这个干什么,咱把他轻轻教训一下就行了。”“轻轻教训一下还费这么大的神?不把他打个半死也得给他留个记号!”想不到勐子和三娃子的仇恨竟然这么深,我甚至后悔参加这次行动了。好在天财说;“一切行动都得听我的指挥,我说咋整就咋整,把你那刀扔了!”勐子只得把刀交给了天财,天财却交给了我。“你保存着。”一切就绪后,我们就向巷口出发了。
走到茶馆门口才发现,三娃子也极有可能从北油巷回来,那么最佳的守候地点就是这里了:不管他从哪个方向回来,这里都是必经之路,况且,南油巷又直通菜地,于是我们就潜伏在了南油巷口,也就是茶馆的隔壁。茶馆一到冬天也打烊得早,毛老二出来倒了一盆水,毛老三又探头左右看了看,那几扇破门就关上了。现在唯一和我们作伴的就是白家的那头驴了,前两天它被谁割了一截生殖器,如今那个地方用白布缠着,硬度明显不如以前了。最近干活也有气无力的,老挨白家那小子的鞭子。有一天,他抽着它,它竟然扬起前蹄把车子掀翻了,于是鞭子也就更加猛烈地抽下来!唉,这头驴也确实可怜: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天黑了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干活时,稍不用力,鞭子就如雨点般落下来——主人和它的交流也就是那根鞭子!晚上,它就在这呼啸的寒风中打颤。奶奶常说,“不敢做坏事,做了坏事就会脱生为驴和马,一辈子受人鞭打。”想来这头驴在前世一定是做了坏事、造了罪孽,因而也没有人同情它。有一天,白家的小子狠命抽它,我夺了鞭子。“我抽俺家的驴,碍你啥事了?”旁边的人也说:“人家抽自己的驴,跟你没关系。”甚至有人说:“驴就是让人抽的,不抽它不听话,也不懂得人的意思。”于是我把鞭子还给了白家小子,但却从驴那求助的眼神中看到了感激……
“三娃子来了!”顺着天财的手向东望去,果见一个孩子悠悠晃晃地走来了,我们的眼睛全睁大了!那孩子越走越近,走到北油巷口还向我们这里望了一眼,怎么又是喜子呢?我们相互望了望,谁也说不清喜子这时候出来干什么。天财问我:“喜子是不是知道咱们的计划了?”“咋可能呢,”我说:“谁也没有告诉他什么。”“喜子可不是一般人,啥事情也瞒不过喜子的眼睛。”勐子说:“喜子鬼心眼是多,但是他管三娃子的啥事呢,把三娃子打了对他也没有啥坏处呀。”我想也是这样。但是天财还是要说:“要提防喜子呢,可不敢把喜子小看了。”而且一再问我有没有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我想了想也不会有,我在喜子面前大都是不经意中提到三娃子的,不仅没有把他作为一个单独的话题谈,甚至在没有造成说他的语言氛围时也尽量不说他——我觉得还是做得非常自然的。但是喜子这时候出来本身就是一个疑团:他究竟有什么事情呢?况且,他又向我们这里望了一眼,尽管不会发现我们,却由不得使人乱想!
影影绰绰的,东边又过来了一个人,一个孩子。天财说:“这回肯定是三娃子了!毛毛,把麻袋撑开,他一过来就把他罩住!勐子,把臭袜子拿在手里,他要喊,就往他嘴里一塞!”但是人影渐渐近了,竟是个老汉,身材却和三娃子一般。“是李能干。”勐子说。李能干来梆子井不久,以修锅为生,不管是什么样的破锅,一经他手就重放了光彩。他采用的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换个锅底,但却能再用上两三年。因而人称“李能干”。而如今这个年月,也需要他这种人和行当:新的人买不起,旧的又用不成,于是“李能干”就应运而生,就在梆子井站住了脚根。但是最近听说,他和张风莲有了一腿。他和毛老三一样,也是一个老光棍,今年也五十多岁了,整天一个人在西边的土崖上住着,他那个修锅的摊子就摆在巷子的西头。近一个阶段,张风莲整天提个破锅往他那儿跑,(也不知她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破锅,)但究竟有没有那回事还很难说。“有呢,”天财说:“我亲眼见的!”“你咋能见呢?”“我是干啥吃的,我专门打探这种事情呢。那天,我看见三娃子他妈进了李能干的茅棚!”“你还看见啥了?”“再没看见啥,就听见三娃子他妈在里面叫呢。”“昂昂!”白家的驴却叫了起来,白家小子出来给它盖了一条麻袋,摸了摸它又回去了。驴呢,踢了踢后蹄,似乎对这种关爱表示感谢。这头驴一到半夜就叫了起来,那么时间也一定不早了,约莫在十点多了,可是三娃子还没有出现!三娃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压根儿也不知道,但是却坚信他会回来,坚信他会挨这顿打,因而,尽管寒风凛冽,街上阒无人迹,我们仍然等待着。北油巷里的那盏路灯昏暗不明,可也毕竟是一盏灯,因而里面的情形还基本能看清。巷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搅起了一片尘灰。天财抖了抖肩膀说:“真冷,咱还是躲到谁家的门洞里。”我和喜子也颇有同感,于是就钻进了修鞋匠三噱的门洞。门洞很阔,是三噱白天摆摊的地方。进去后风吹不到了,可北油巷里的情形还是能看到。
“昂——昂——”白家的驴又叫了起来,一长一短的,象拉风箱似的。白家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女人来,三四十岁,是白家小子的母亲。她给驴又披了一条麻袋,驴又踢了踢后蹄表示感激。可她却没有进门洞,穿过马路径直向这边走来。天财问:“不会上咱这儿来吧?”话音刚落,那女人已经到了面前,一脚迈进门洞,抱住了天财:“三噱我来了,快点。”“哎呀。”也不知是她还是天财喊了一声,他们几乎同时推开了对方。“你不是,唉哟!”她转声跳出门洞,一眨眼就进了自家的门洞。都说她和三噱有一腿,她是个寡妇,三噱是个光棍,他们似乎也般配,但是三噱却不和她结婚,他爱搞这些事却从不和谁动真的。可不管怎么说,也应是三噱去找她,她怎么能……可见这个女人的劲头不小。不过别人搞这种事,我总觉得有些爱情的成分,而张风莲和毛老三纯粹就是****。毛老三自己也说:“我跟她就是耍一下,啥也没有。”耍一下却啥也没有,有的只是耍一下,只是****!
“三娃子还没回来?”勐子从门洞深处走来问:“说不定早都回去了吧?”“他能从哪儿回呢?”天财说:“他又不是孙悟空。”“也说不定从白鹭湾回去了。”我和天财都不以为然,除非三娃子大脑进水了,要么就是他知道我们的计划,而这两点都是不可能的。北油巷里那一片尘灰渐渐沉寂了下去,巷子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回肯定是三娃子!”天财说:“都做好准备!”准备早已经做好了:麻袋大张着,口罩也戴着,臭袜子就在手里攥着,可几次都不是三娃子,这次是不是还很难说。但是人影渐渐近了,是一个孩子,甚至也可以说就是三娃子——谁会这个时候从这里经过呢?由此也足见三娃子的胆量了,他不走那条亮堂的大街,却选择了这条僻静的小巷,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时还很难说清。“看,就是三娃子吧。”天财说。三娃子已经走到了路灯下面,谁都可以看清了。但是三娃子却突然不走了,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儿,还左右看了看。“三娃子咋不走了?”我和天财、勐子面面相觑,勐子欲冲出门洞:“干脆就上北油巷打他!”天财拽住了他:“不要惊动了他,再看看。”果然,三娃子掏出他的小二哥对着电杆尿了一泡,又继续往前走了。勐子说:“他也知道要挨打呀,要不,这泡尿就让他尿到裤裆。”“他咋能知道呢?”天财问。但是三娃子已经到了巷口,于是大家屏息静气,各自做着准备,天财的一支脚已经迈出了门洞,而三娃子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了!夜空中流动的只有寒风,而现在,连寒风似乎也凝滞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