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财抱着电线杆竟软软地瘫了下去!“天财你咋了!”我和勐子跑过去,只见天财眼睛紧闭,头无力地耷在肩上。脸色白中透青,青里泛紫,一副人事不醒的模样!“快,把天财背到侯车室去!”于是我背着,勐子在后面跟着。
到了侯车室天财仍然没有醒,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天财你醒醒,你是不是没吃饭?”勐子一喊,我突然想起了:天财也就是没吃饭,至少早晨没吃,中午,肯定也没有要上。“他还说他吃了两个包子,他吃啥呢,他把要的饭都给咱俩吃了!”“你以为呢,”我说:“天财压根儿就没有吃饭!”“那你咋不让天财吃呢,你不是和他一块要的饭么?”我也觉得我是有点自私了,可当时那种情况下……唉,人一旦饿急了也就没有人性了。不过根据勐子当时见到饭的那个情形,我想他也和我一样。“我要是和天财一块去要饭,我肯定要让他吃了!”吃了又怎么呢?吃了你可就成了天财了。“天财要是有个好歹,咱们俩咋办呢?”也是的,就目前的情形看,我和勐子还离不了天财。“不过,天财也不会有啥事吧?”我问勐子,他却喊:“天财,咱就是没钱也要吃饭呀!”没钱靠什么吃饭呢,只有要了,而要不来也就只有不吃了。“毛毛,你要点吃的去,天财肯定是饿昏了!”我在侯车室转了一圈,竟没有一个人吃东西,到外面去要吧,时间又太长。正在无计可施之时,门口坐着的一个人突然掏出了两个红薯,于是我就把天财的情况向他说了,他给了我一个自己又留下了一个。
可是天财不醒又怎么吃呢?忽然记起,毛老三说过:人要是昏了就掐人中。于是,我就在天财的鼻子下面使劲按了一下。“天财醒来了,你看,脚还动弹呢!”勐子扒着椅子指着天财的脚大喊。于是我又狠掐了一下。天财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天财,你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勐子趴在天财的脸上,就像隔了多少年才见到似的。天财却茫然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呢?”“在侯车室呢。”勐子说:“毛毛把你从外面背进来的。”“我刚才咋了?”“你饿昏了,赶快把这吃了吧。”勐子把红薯塞到了天财手里。我问:“天财,在火车上你是不是没吃饭?”“唉呀,肯定没吃饭,吃了能是这样子吗?”勐子把红薯抢过去剥了,塞进天财的手里,天财吃着竟流下了一滴眼泪:“唉,俺老家回不成了。”勐子说:“天财,不要紧,没车,咱就走着回你老家。”“还有四五百里路呢。”看来,我们只能滞留在这里了!勐子说:“天财,实在不行,咱就回吧。”“回去三娃子他妈饶不了咱们。”“咱又没打他三娃子,她还能把咱吃了?”“可咱想打人家呢。”“想打又没打成,咋了?”“现在不说这些了,”我说:“先让天财吃饭,吃完再说。”
天财吃完了红薯,勐子说:“毛毛,你再给天财要两去。”我记得那人刚才给我红薯时还拿在手里掂了掂,显然留下的那个是比较大的,而那个现在也吃完了——地下扔了一堆红薯皮。最后,在门口的炉子上发现了一个,也不知谁烤在哪里的,也拿来让天财吃了。吃完勐子还让我去搞,可是天财却摆摆手,睡了。
这天晚上,我和勐子也没有吃饭,倒不是不想吃,实在是没得吃。大约十点多的时候,勐子又喊起了饿,我也感到那股祸水又袭来了,但是也只有忍耐!除了饿,还有一种感觉就是冷。汽车站侯车室的条件很差,那几扇破窗户,玻璃早已碎了,风毫无遮拦地往进灌,而里面的人也不是很多。我和勐子瑟缩在椅子上,紧紧地拥在一起。饥饿和寒冷,也就是这两种感觉!本想叫起天财上火车站侯车室,可天财又睡得那么死,于是就这样子过了一夜——真不知这一夜是怎么过的?
天还没有亮,我和勐子就醒了,也不知是饿还是冷,总归是兼而有之。我觉得这两种感觉就像孪生姐妹,总是携手登场,一唱一和,相互呼应。勐子说:“咱们没钱也要吃饭,可天财觉得咱们没钱就不该吃饭。”可以说,天财也就是这么认为的。也许在天财有限的生涯中就是以这种原则处世的,因而他常常挨饿,一连几天都不吃饭。他的昏倒,除了饿,更多的则是精神的崩溃、希望的落空。他总认为,只要到了郑州,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岂不知……他能经受肉体的煎熬,却经不住精神的摧残。而我和勐子注重的仅仅是肉体,也就是物质,也许我们永远也不能理解天财的内心世界!我们信奉的是朴素的道理:人总是要吃饭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人也要吃饭,没钱也照样要吃饭!没钱怎么了?没钱只能说明我们没有向社会付出,而我们还没有到那个付出的年龄!我们所处的阶段正是社会向我们付出的时期,但是社会,却向我们扳着冷面孔,拒绝向我们付出。“儿童是国家的未来。”——对于国家也仅仅是未来!实际上,我们也不可能想这么多,我们只是想吃饭,而现在,又到了吃饭的时候!
天色由青黑转为湛蓝,又渐渐露出了鱼肚色,空气中流动着一股砭人肌髓的寒意。勐子抱着身子晃了晃头说:“真冷。”记得在家时奶奶常说,“再冷的天一吃饭就不冷了,一吃饭人的肚里就生起了火。”可我们的肚里只有那股冰冷的潮水!勐子说:“把天财叫起来吧?”“让天财再睡会儿,叫他干什么?”我非常清楚他叫天财的意思。
大约七点多的时候天财醒了:“你俩吃了没有?”“正等着你呢,”勐子说:“俺俩昨天晚上就没吃饭。”“走,我带你俩出去要吧。”大清早的,能到哪里去要饭呢?可是我们还是到了一家小吃店旁,油锅里正炸着油条,晶黄、透亮,还散着诱人的香气。油条在锅里翻滚,那股祸水也在翻滚,那头野兽正在嚎叫:“我要吃,拿一根过来!”油条一根根出了锅,站到了铁架上,那么威武,像一列出操的士兵。天财的手伸出去了,却被那根硕大的筷子敲了回来:“大清早的就要饭,也不嫌晦气!”不过最后他还是给了一根,炸得有点过了火,黄中透黑。“行了,现在就到别的地方要去。”可是大部分的饭馆还没有开门。
一人吃了半根油条,又喝了半碗豆浆,肚子里就生起了火。而火车站的侯车室也远比那个候车室好多了,于是就下一步怎么办展开了讨论。天财还是那句话:“现在回去三娃子他妈饶不了咱们。”“不回去咋办吗,”勐子说:“就在这儿整天要饭?”是的,整天要饭也不是回事,饭也不好要,但是现在回去还是有点太早。勐子又问:“天财,你说夜大里面能干啥呢?”“我也说不清,反正不会是啥好地方。”“不是说‘*思想学习班’吗?”“那三娃子咋不去呢?”是的,如果是个好地方也轮不上我们。勐子说:“三娃子他妈又不是老虎,咱们怕她的啥呢。”我说:“不是老虎,人家可能叫来工宣队。”“工宣队又怎么了?”“工宣队就能把你抓了。”“我又没犯法,他抓我干啥呢?”“抓了把你送到夜大去。”“夜大又怎么了?”因而,问题的核心,还是要搞清夜大的真面目。如果不过尔尔的话,也就……但是天财说:“不能回去,谁知道夜大里面干啥呢?”可是不回去又怎么办呢?天这么冷,饭又不好要,天财的老家又回不成,于是我不再说了,任他们说去,只要他俩能达成一致,我也就赞同,可是他们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大凡像这种情况,总要有一个能拿定主意的人,但是天财,自从他老家回不去后也就失去了这种资格。尽管如此,在我和勐子的心目中,他仍然是我们的主心骨:试想,不管呆在这里还是回去,哪一方面能离开天财呢?没有天财要不来饭,没有天财你就是想回去也进不了站。但是天财,现在也没了主意: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这种态度不过表明:我们面临的、唯一可行的,就是在这里干等,等什么呢,无非是时间的流失,但是时间的流失,必然伴随着一定物质的消费、一定yu望的满足,否则的话,时间流失的同时,肉体也会随之消失!整个上午的时间也就这样流失了,但是我们的肉体还在。天财说:“走,我带你俩吃羊肉面去。”
距火车站不远有一家羊肉面馆,卖的品种主要是羊肉烩面:把面扯成带状,用羊肉汤一浇,但是羊肉却很少。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能喝点羊肉汤也行。
正值饭口,座无虚席。天财说:“要的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既不买票也不吃饭,站在那里很尴尬。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个位子,天财坐下了,我和猛子像保镖似的站在他身后。同桌有三个男子,均在二十来岁,全抱着那个海碗吃面。面很宽也很长,放进嘴里哧溜一声就进了肚。这种声音持续地响着,我的嘴里不断地分泌出唾液,喉咙也剧烈地蠕动。勐子的形象也不是很好,脖子伸着,嘴里还发出了一种声音,天财伸过手捏了他一把,他有所收敛。哧溜的声音断了,桌上剩下了三个空碗。又来了一个男的,哧溜的声音没有发多久就丢下了一个空碗。“都是饿死鬼脱生的!”天财说:“再等等。”
一片轰鸣,一片哧溜的声音,就像大合唱似的。一霎那间,在我的意识里,一切全不存在了,唯有这片声音!它充塞了我的细胞,撞击着我的神经,也渗透到我的血液里。没有比这种声音更美妙的了,也没有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了。它是生命的声音,也是世纪的丧钟!
又来了一个人,在五十来岁,戴副眼镜,穿着四个兜的衣服,他坐在那里却不吃饭。天财问:“老伯,你的饭呢?”“还没有到我呢。”他扬扬手中的牌子。“老伯,让我看看你是多少号?三十四号,到了我就给你端去。”“你们是多少号?”“俺们没有号,号让他俩弄丢了。”天财向后面指指。“那还不赶快找你们的号去。”“不用找,没人要的就是俺的。”那人诡谲地笑了笑说:“以前我在这里吃饭,伙计给我把饭端来,吃完还塞给我个毛巾。”“老伯,你说的是文化革命以前吧?”“可不就是文化革命以前么,这二年服务行业的态度就不行了。*刚开始那阵儿,不光自己端饭,吃完还得洗碗。”“你吃完就走他能怎样?”“走不了,红卫兵在门口挡着呢,就是不给钱也得把碗洗了。”不给钱能吃饭?有这样的好事让我们天天洗碗都行!“钱还是要给的,任何时候不给钱都不行,不过是变着法儿折腾人呢,说让人伺候是资产阶级恶习。不图个这,谁到外面吃饭呢?”。
“三十四号,端饭!”天财拿过牌子端来了饭,恭恭敬敬地捧到了那人面前:“老伯,快吃饭。”“你这娃还不错。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可怜娃,我要是吃不完了都是你们的。”他也说话算数,吃了半碗就扔下走了:“唉,质量也不如以前了。”
天财端过碗说:“你俩谁饿了就先吃吧。”“俺俩都不饿,你先吃。”“你俩不饿?那我可就先吃了。”天财把那半碗面吃了。“现在再给你俩要。”我和勐子却坐下了:“天财,让俺俩歇会儿。”“不行,你俩坐下谁来吃饭呢?”也是的,我们坐着又不吃饭,和饭馆的氛围也不协调,可是再来的却全是以前的模式。我的耳里是哧溜哧溜的声音,眼前是一个一个的空碗,那碗也如同洗了一般。天财说:“要是来个女的就好了。”可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个女的,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天财的要饭技能我现在也看不上了:羊肉面馆怎么会去女的呢,那么大个碗,那么粗犷!于是我对天财说:“你回去吧,我和勐子去要。”“你能行?”勐子说:“我可从来没要过饭。”“那你就跟我走。”不知怎么,我却充满了信心。天财也说:“你去吧,吃完就回来。”他也相信我能要上。
我和勐子来到一家包子馄饨店。顾客们排在窗口买票,买完票就坐等叫号。我们虽然不会买票,却也坐等着。“四十二号”“四十三号”,所有的号与我们都毫无关系。我环顾了一下,竟没有一个女食。!都说这二年人口暴增,可男女的比例还是不协调。中国是一个人国,同时又是一个男人的国度,男人自然吃得多,于是要饭就难上加难。勐子问:“你怎么不让天财来呢?”我说了原因,他也赞同:“女人连那个碗也端不动。”可这里怎么也没有女人呢?
“来了个女人!”勐子指着门口说。果然有个女人,穿的破破烂烂,怀里抱个小孩儿,正伸手向人要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饿?”他却说:“要饭也不一定非向女人要,男人有的也吃不多。”他无非想让我试试,可是像我们这种初入道的,一般都是人们剩下了我们才去要,也就是说,那个脸面还抹不下来。但是男人剩饭的机率还是不大:邻座这个人,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一碗馄饨又吃了一碗面条,最后剩下的,只是两个空笼和空碗。
“真都是饿死鬼脱生的!”勐子冲他的背影伸了个中指:“你也给俺留点呀。”话音未落却进来了一个女人,二十来岁,长得也不错。她买了票就坐在了我们的桌子上,我和勐子相视一笑,她看了看也笑了笑——想必心地也不错?饭来了,一笼包子一碗馄饨,她夹起包子咬了一口:“怎么是大肉呢?”她皱皱眉头,扔下包子又吃馄饨,无疑也是大肉的,也没有吃完。我和勐子窃喜,不会白等!果然她摆摆手说:“拿走吧,我不吃了。”勐子和我把那笼包子分着吃了,剩下的半碗馄饨他也喝了。抬起头时,女人已经走了。猛子问我:“你知道她为啥吃不动呢?”“肯定是吃饱了。”“吃饱了她来食堂干什么?”“你到底要说啥呢?”“我给你说噢,”他探过身轻声说道:“她肯定是怀娃了,吃不成油腻的东西,你没看她一吃就想吐的样子,这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如果确实如此,真应该感谢那漂亮的孕妇,还有那未出世的婴儿以及给了婴儿生命的父亲。
天财问了情况后也很高兴,但是他说:“咱也不能总要饭,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咱挣上钱。”“你有啥办法呢,”勐子说:“怕不是让俺跟你去捡破烂吧?”“捡什么破烂泥?你甭管,你跟我走就是了。”说着,他就拉着我们要走。我问:“天财,你到底有啥办法呢?”“咱们到西站挂坡去!”
西站是郑州的货车站,其繁忙程度更甚于客车站。汽车的啦叭声,驴和马的叫声,人的埋怨声,交织成一片杂乱的轰鸣,而我们的目标只是人力的木板车。木板车也不少,全排在那里等候。天财说:“他们现在排队等着拉货,等他们拉上了咱们就可以挂了。”他拣了几条包装带抻了抻问我:“你看结实不?”“拿这捆三娃子最好了。”“现在不要再想着捆人家三娃子了。”天财说:“咱先得把自己混好,让三娃子他妈知道,她把咱们咋不了!”也是,当务之急是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半个月后我们要全眉全箭地回去,要让梆子井的人都知道,张凤莲使的那点伎俩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木板车陆续出了站,天财马上迎了上去:“师傅,你挂坡不,前面有个坡呢?”接连问了几辆也无人答应。勐子说:“天财,你看准了再问。”我也认为和要饭一样,应该锁定对象。眼前这些人几乎全是身强力壮的,上了年纪的,又是夫妻同拉。天财在那里茫然地站着,似乎也感到盲目。蓦地,一个老者进入了视野。他有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黑白参半,脸色极其的黯淡,额上的褶皱似乎缕缕都倾诉着生活的艰难。这不就是舅爷吗?但是,不是,他一步步地走近了。天财迎了上去:“老伯,让我们帮你挂坡吧?”老汉停下来,抹了抹汗:“挂个坡多钱?”“老伯,你看着给,只要够俺几个的饭钱就行!”“我可给不了你们多少。”“给多少是多少,走吧!”天财把包装带挂在辕上,我和勐子来到了车后。
坡并不陡,但却漫长,走了很久才到了平坦的地方。可是老汉和天财什么也没有说,我和勐子就继续推着。一般来说,挂坡的价格是随着路程定的,这点老汉想必也明白。既然他没有让我们走的意思,也就说明他愿意掏更多的钱。“唉,我老了,拉不动了。前两天娃也病了,你说这活没个帮手咋行呢?”“老伯,俺几个可以天天帮你拉。”“得要钱么。”老汉说:“这一车尿素拉到,人家才给一块钱,你说我给你们多少呢?”“给多少是多少。老伯,俺也不图钱。”这个天财也是的,不图钱你帮人家拉什么车呢?“唉,我看你几个也是实心给我帮忙呢,就给你们一人一毛钱,你看咋样?”还看咋样!上了这么大个坡,又走了这么多路,还继续走着,才给三毛钱?“三毛钱是有点少了,但只要你们天天来,就天天有三毛钱,你们也就有饭钱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算的账,一碗羊肉烩面就要两毛五,怎么说就够我们的饭钱了?“老伯,给上四毛钱吧,我们三个人呢。”天财伸出四个指头说,老汉勉强接受了,但是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直至一家生产资料商店时他才说:“明儿你们能来就来,不能来就算了。”“俺来呢。”天财说。
总算没有白跑,挣了四毛钱!但是勐子说:“一下午就挣了四毛钱,还把你高兴的。”天财说:“这四毛钱今后天天都有。现在咱们回去,再挣上四毛钱。”“咋回去呢?”勐子说:“这么远的路,坐车也得四毛钱。”“不会不坐车,走回去!”正好也没有车,于是就省了四毛钱。
车站竟冷冷清清,刚才的光景仿佛是一场梦!一个老者说:“挂坡要来早呢,车站也就忙那一阵子,现在收摊了。”于是勐子又发起了牢骚:“还说挂坡能挣钱,我看还是趁早回。”天财说:“是老汉太吝啬了,要是换个人……”“换谁都一样,谁不爱钱。”“也不怪老汉,”天财说“他才挣一块钱,能给咱四毛钱,也算不错了。再说,还不熟,以后就好了。”我觉得天财的话有道理,人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看重的只能是钱;反之,钱则成了次要的东西,而以后的情形也说明了这点。
将要走时却过来了一个人,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他竟主动邀请我们:“没事干就帮我挂坡,给你们一人一毛钱。”于是,又挣了三毛钱,比那个老汉的钱要挣得轻松多了。这么看来,今后每天都有七毛钱了?虽然不能顿顿吃羊肉烩面,但也够我们三个的饭钱了。今后再也不必要饭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饭馆里等着叫号、然后吃饭。人们也一定会换一副面孔对待我们,总之,一切都会改变,由此我对在这里呆下去充满了信心!
“看,我说能挣到钱吧。”天财抖着七毛钱说:“一天七毛,一个月可就是二十一块呢!”“天财,你还要在这儿呆上一个月!”勐子问:“咱住到那儿呢,总不能天天住候车室吧?”“有了钱咱们就住旅馆去,还住啥候车室呢。”也是,让侯车室见鬼去吧,我们应该有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天财甚至说:“要是能挣上钱,咱就在这儿呆上一个月又怕啥呢?”勐子起初坚决反对:“这么冷的天,就整天在这儿挂坡?”我也觉得天财是被眼前的成果冲昏头脑了,但是接下来他说出的一番话却颇有道理:“现在回去干啥呢,又不上学了,三娃子他妈还等着把咱朝夜大送,夜大里面说不定还让咱干活呢,咱不如就在这儿挂坡。今天一来咱就挣了七毛钱,今后混熟了就不止七毛钱了,一天挣上两块钱也说不定呢!”勐子问:“夜大不是*思想学习班吗,咋会干活呢?”“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天财说:“让你一天吃了饭啥事也不干,就坐在那儿学习,要是那谁也去呢!”是的,张凤莲说得清楚,“把那些坏娃都送到夜大去!”既然是坏娃,就绝不会是好地方!况且,张凤莲的为人谁还不清楚了?显然,勐子的想法过于天真,也过于迂腐,因而,我赞成天财的观点:“就在这儿呆上半个月!”勐子也勉强同意了:“咱们出来的时候没给家里说,家里会着急的。”也是的,奶奶现在不定急成什么样子了!但是天财说:“咱们给家里写一封信不就完了,咱们现在有钱了!”
可是吃饭就花去了将近五毛钱,一人吃了一碗素面,又吃了两个包子。虽然不是很饱,可毕竟是劳动所得,因而感觉也就是不一样!服务员竟然没有让我们端饭,笑容可掬地把饭端到了我们面前,还说,慢慢吃。买的饭当然要慢慢吃了。/总之,一个消费者和乞讨者的区别,我们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但是写信却只剩了两毛钱。一张邮票八分钱,一个信封也得一分钱,还有信纸,总归,一封信至少需要一毛钱。也就是说,只能发两封信。天财说:“发一封就行了。俺家知道了,你俩的家也都知道了。”也是的,任何事都要讲个优化组合:奶奶说不定整天到天财和勐子的家打听消息呢?于是,就由我执笔由天财口授:“妈,反正咱家也断顿了,我就和毛毛勐子跑出来了。俺三个现在就在郑州呢,本来准备回咱老家,可是长途汽车要买票呢,俺们就在这儿找了个工作。现在一天最少可以挣上一块钱,俺一天三顿饭都能吃上,我觉得比在家里还好,所以这半个月内我也不想回去了。反正也不上学了,俺就在这儿挣钱,到时候开学了,说不定我还能挣上学费呢!妈,请你不要挂念。给毛毛他奶和勐子他家也说说,一切都好!”写完后,让勐子看了看,也没有什么补充的,于是就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