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巷,说有路,也没有路,说没有路,却有一条凹凸不平的路。两边的阴沟极深,人掉下去,上边的人不会知道。那天,我不是差点掉下去了吗,奶奶怎么能来呢,但是又怎样去阻止她呢?
在厂门口碰到了大全。“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呀?”“我来向厂里请假,这次我要请半个月的假,韩师说他没权,让我找厂里。”“你请半个月假干什么?”“我也不想在这儿呆了,既然不给我换工种,我呆到这儿也没意思,我想出去活动活动,看能不能换个厂子。”“大全,就在这儿干吧,不可能给你换厂子的。”“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是厂里做事也太那个了,你说炼胶就炼胶呗,还要学徒三年,谁能受了呢?”他现在和我的观点一样了。但是,“受不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出去活动一下,如果能行的话,把你也捎上,咱们一块走。”我没有说什么,我想年青人办事也都是这样,想象得很好,可是到头来却头破血流。唉,我真有点老气横秋了!
回到家,奶奶已经睡了,她显然在为未来的辛劳做着准备。我没有惊动她,拿了木工工具悄然走了。
晓梅今天又倒成了夜班,我也一样,她仍然让我送她,而我如果送她的话,必须看着她坐上车才能走,这时再回厂里路程可就远了。“你不送我,出个事怎么办?”无奈,只得把她送到钟楼,看着她们厂的车来了又走了,然后就一路小跑地来到厂里。
大全和王发都在洗浴室里。大全说:“还说出去活动呢,连假也请不到。”“怎么,厂里不批。”“说要厂长签字呢。”“那你就去找厂长呗。”“厂长那个样子,我都不敢找他了,我想着他也不会批。”“当然不给你批了,”王发说:“学徒工请假不扣工资,对厂里来说是个损失。”“他损失什么呢?”我和大全同时喊了起来:“我们才十八块五的工资!”“就那厂里也不会批,怕引起连锁反应。”大全说:“其它班的人都走完了,还有啥连锁反应呢!”王发说:“咱三个不还没走吗?”大全问:“咱现在要是不干了回去,会是个啥结果呢?”王发说:“估计还是社会青年吧。”“那我就回去,还干临时工,等明年再招工。”我不由冷笑了一下:“你想得倒美,回去了你连临时工也干不成!给你分的工作你不干,还给你介绍什么临时工呢?”“那他还让我饿死不成?”王发说:“就饿死你,谁让你好好的工作不干呢。”“你不也不想干吗?”“我不想****可没有说要回去,我不过是换个单位。”毕竟王发说得有道理,大全无奈地说:“连临时工也干不成,我反了!”“你反什么?你还是脱guang衣服往车间走吧!”
韩师也在外面喊:“咋还没好呢,就脱个衣服么,咋这么长时间?”“好了,”王发说:“衣服脱guang了,炼胶服还换上呢!”谁知韩师却说:“就那样子往车间走,都半夜了,谁看你呢!”王发自问:“真要一丝不挂地炼胶了?”大全却灵机一动:“嗳,你不要说,韩师说得有道理,这么热的天,穿那炼胶服干什么,谁知多少年都没洗了。”“那就这样子往车间走?”王发指着自己的裸体问。“当然要把这儿裹上了。”大全拿条毛巾裹住了他的下身,又用一根电线栓了个结实。“这不妥了。”他拍着腰际问:“咋样,掉不下来吧?”可我却觉得有点象山顶洞人。“哎呀,可真让你说着了!”大全拍着手说:“再出来的时候可就完全是山顶洞人了!”“赶快往车间走吧,要不韩师又该喊了!”王发也用一块破布裹住了下身。于是,我们三个“山顶洞人”就向车间走去。谁知,韩师竟和我们的装束完全一样!
炼胶的时候我就想,回去了还是不是社会青年呢?记得刚得到这顶“桂冠”时我翻开字典查了查:“社会青年,指既不上学也未就业的青年。”当时就浮出一丝苦笑,还蛮恰当的。那么现在,我从这里回去不是社会青年又是什么?也许还是社会青年吧,但是办事处却不给你介绍工作,你不是爱闲着吗,那你就闲着去。我就不信,你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了!所以,虽然前面的路不好走,但是往后面看看却是深渊!唉,我怎么现在也想着回去呢?想来还是三年的学徒期难熬!昨天终于发了工资,就给女儿买了五代奶粉,正好是十八块五!十八块五等于五袋奶粉,把这个等式也应该写到《资本论》中。
说到《资本论》我又想起了报刊上的那些文章。最近,“反击****翻案风”又升级了,报刊上整天都是署名池恒的文章。《试论‘唯生产力论’》,又大谈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反作用,似乎不是“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了,而是相反!末尾还提到了“共产主义”:“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国家,需求得到极大满足,个性得到充分发展的社会。”这么说,也就无所谓规矩了,有规矩个性如何发展呢?无规矩不成其方圆呀!但既然没有国家了,也就无所谓方圆了。突然间,我对方圆有所领悟,所谓方圆即是国家!说准确点,“圆”就是国,是上层建筑。“方”就是家,是无数个象我和晓梅这样的家!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也本末倒置了:是为了形成方圆才要定规矩,有什么样的方圆就有什么样的规矩;是前者决定了后者,而不是相反!总之,方是基础,圆是目的,而规矩不过是手段。
共产主义社会既然是一个大同社会,也就无所谓“国”,无所谓“家”了,大家都吃的公共食堂,就象五八年那样。人们什么都没有,但是什么却都有:公共的即是你的,就在那儿放着,你只管去拿就是了。甚至夫妻也可以互换,随便得就象换娱乐工具一样。至于那些陈腐的观念,早随着社会的进步扔到太平洋里去了!再也不存在你偷了我的老婆、我**了你丈夫之类的不愉快事了。什么你的我的,全是公众的,你不要小鸡肚肠的。至于你和她(他)的感情,也是公共的。你和她有感情我也有,而且同时叫来十个人亦有。那么,结婚登记之类的烦琐事也不必要了?都没有家了,还要那些规矩干什么!那可真适合于我和晓梅,再也不算是非法**了。什么非法不非法的?别说你和晓梅,你和小晴也可以生个娃,你想和谁就和谁,没有人管你——个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晓梅会不会找我闹呢?也不会,她也可以和别人生个娃。娃呢,也是社会的,(在这种情况下,娃当然不全是我一人的了。)由社会统一抚养,统一教育,统一安排。这一点最好!别弄的象现在,“儿童是国家的未来。”十八岁以后是社会的,十八岁以前却是我的。但是现在这个娃却的的确确是我的,我养着也心安理得。而在那个社会,儿童由社会抚养也情在理中。总之,在那个社会里,既没有什么方圆,也没有什么规矩,但是,现代的一切丑恶现象,到那时却绝不会发生!因为人们的精神产生了飞跃,现在追求的一些东西,到那时都视为粪土,例如金钱、权势等等。由此看来,现代的人无异于秋虫井蛙,既不知冬日的冷酷亦不知大海的浩瀚了!
炼胶车间又在我面前变得金碧辉煌,似一座巍峨的大厦!但是大全和王发却睡着了,这两个山顶洞人,躺在那个类似山顶洞的杂物堆上酣声如雷。大全那个东西还高高挺立,撑着那条毛巾,似一面红旗!
早晨下班后韩师说:“今儿都甭走,我请客。”大全问:“韩师,你能请俺吃啥呢?”“羊肉泡馍,你要吃啥呢?”羊肉泡馍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吃了,虽说吃一碗也只有两毛五。于是很快地洗完澡,我们四个“山顶洞人”又成了现代人,一路摇摇晃晃,向“老刘家泡馍馆”走来。
西门外的老刘家泡馍馆,肉烂汤香,在古城的饮食界享有盛誉。且位于市区通向西郊工业城的必经之道,整日里顾客盈门,络绎不绝。这两年人们普遍感到,生活节奏一天比一天紧张,而生活水平却一天不如一天。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羊肉泡就是最佳的食品了。它方便快捷,吃完嘴一抹就走。饭量小的,吃一碗一天都不饿;饭量大的,也不过多泡几个馍。由于它生来具有这种特点,因而深受劳苦大众的欢迎。相形之下,那些卖炒菜的大饭馆反倒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羊肉泡馍本是入不了席面的,它最初的名次也不过是个小吃,但在人们经济收入普遍不高的今天,吃一碗它已经算是很奢侈了。
韩师是老刘家的老顾主了,进门时跑堂的伙计还和他打了个招呼:“来了,四位!”“四位。”韩师也笑盈盈地答道。最近,由于天热,吃羊肉馍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但是韩师还是天天来,并且每次都要泡上四个馍,有时还要带走一碗,给夜班留着。“韩师,你的饭量还可以,”大全说:“我最多两个馍。”“小伙子两个馍咋行呢,再来一个。”韩师往他的碗里又放了一个馍。王发饭量还大点,掰了三个馍。我和韩师一样,一次也得四个馍,泡出来时常常是两个碗,一大一小。原先干临时工的时候经常买高价粮,当然那时候工资高,现在怕连高价粮也买不起了,那么今后吃羊肉泡也只能吃两个馍了——有什么办法了,只有紧紧裤带了!
但是韩师说:“干咱这一行,别的倒没有啥,就是粮食定量高,一个月四十八斤。”熟练工的粮食定量却学徒工的工资,也不知这规矩是怎么定的?大全说:“韩师,俺的工资才十八块五,买一袋面九块,还剩九块五,俺能干啥呢?”“你们的工资是有点太低了,但是也没办法,这都是国家规定的。”王发问:“韩师,你来的时候学徒了没有?”“我倒没学,我是临时工转正的,那三年,也就顶了三年学徒期了。”看来也不能怪厂子,谁让我那三年临时工不在这里干呢。“三年就三年,也没有啥,”韩师说:“时间快得很,一晃就过去了。”也只有这样了,就是晓梅说的“苦熬呗,有什么办法呢?”而这句话的具体含意是,今后必须把生活费用压到最低。首先是我,其次是晓梅,孩子吗,可以适当放宽点。但是既然半经一定了,那么怎么转也都和中心的距离相等。正象跷跷板,只有我们压下去,孩子才能高起来。我呢,必须把一切不必要的开支都取消。象羊肉泡,今后是坚决不能再吃了!别说泡两个馍,就是汤也不能再喝了。汤一碗两毛五,再泡两个馍就是三毛五,一天两顿就是七毛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二十一块钱了,超过了我的工资,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今后最多,也就吃个素面,还不能多吃,一次只能吃一碗,吃两碗又和羊肉泡的费用差不多了。总之,只要能维持我这个躯壳就行了,只要能把它维持到三年以后就是最大的胜利。尽管那时,我已经成了三根筋挑着头的活鬼也在所不惜!
大全说:“我倒不怕学徒,就是……”“你就是不愿意炼胶么。”韩师接过他的话说:“你们知道不,人活在这个世上最怕啥了?”大全和王发皆瞪眼看着韩师,我也不知其所以然。“人最怕的就是没饭吃。除了没饭吃,其它的苦都不算个啥!”韩师挥了一下手说:“没饭吃那个滋味你们可能没受过,我可是受够了!************时,把我饿得跟狗抢食呢。有一回还让狗把我的脚脖子咬了,当时也顾不上疼,生生把骨头从狗嘴里掏出来了。把骨头啃完,我才觉得脚走不动了,才知道疼了。当时就光知道饿不知道疼,你说怪不?啃完骨头我还把狗看了一眼,心说狗咋不上来抢呢?没想狗也把我看了两眼,摇了摇头走了。我才知道,狗也可怜我,我连狗都不如。唉,人要是饿急了,也就和畜牲差不多了!你们现在还有十八块五呢,我那时连一分钱也没有,我没工作,谁给我钱呢?不瞒你们说,我那时连死都想过。为啥又没死成,还是自然灾害救了我。当时我就想着,就是死,也就当个饱死鬼!啥时候吃饱了,就找个绳绳往房梁上一挂,这一百多斤也就交代了。结果我等了三年,没一天能吃饱!最后能吃饱了,我也不想死了。咋,我把罪受到头了。我知道饱比饿好,能吃饱活在这个世上比啥都强!你们现在在这儿炼胶虽说苦点,但是可有了工作,有了盼头。三年一过,你们的工资也就和我差不多了。你现在不干,回去不就没工作了?你爸你妈也不可能养你一辈子,你到时候还要娶媳妇生娃,没工作咋能行呢?我在这厂都干了十几年了,一来就炼胶。前儿书记问我,‘老韩,能行不,不行了重给你换个工作?’我说,‘甭废那闲神了,有那工夫还不如给我涨一级工资呢。’我不怕吃苦,就害怕没饭吃,我实在是饿害怕了!但是你没工作,也就没饭吃么?现在谋个工作不容易,有了就一定要珍惜呢。象刚才那个要饭的,在这儿转了三圈也没要上饭;我本来想给他点,最后一想,你不吃苦就想享福呢,羊肉泡好吃也得靠劳动挣,你不苦就想甜,世上没那事情!你们听我的没错,就在这儿好好干,三年一过,你啥都有了,到时候媳妇跟着你屁股转呢,你还愁没媳妇。但你要没工作,谁跟你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想来也句句是理。“************”时我还太小,不知道饿的滋味,但我却亲耳听到了张风莲三个娃子的叫声,亲眼看到了奶奶把豆渣从舅爷的窗户扔进去,而那锁在房里的一群娃也象一群狼似的、立即撕扯着吃了。最使我难忘的,是和勐子天财流浪的经历,那种把人等同于野兽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从而也感到,人只有在各种物质需要得到满足时,才变得比野兽高雅一些。倘若把人放在野兽的位置,茫茫荒原无任何东西可觅,那么人将与野兽毫无差异!人最可怕的莫过于饥饿了:它使少年变为盗贼,使**沦为娼妓。使良知转瞬间泯灭,使羞涩也转化为**。使关爱变成了**裸的掠夺,使同舟共济者也反目为仇。它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没工作也就意味着饥饿,这也正是我苦恼的原因。我辛辛苦苦等待了三年,三年来,我介乎于有饭吃和没饭吃之间,终于迎来了招工,工作又低得可怜,也不过到了有饭吃的边缘,而一旦失去这份工作又将跌入无饭吃的深渊!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已经给你解决了饭碗,你不干是你的事情,社会不可能给你再次解决。所以这个工作好也罢坏也罢,都必须干下去,不干,就没饭吃,就这么简单!
吃完饭,韩师点起一支烟悠悠地抽着说:“一天也就这个时候最好了,吃完羊肉泡再抽上一支烟,真是赛过了活神仙。炼了一夜的胶,也就图个这!”大全问:“韩师,那你说我们图什么呢?”“你们图啥?你们图的三年后也和我一样,拿上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天天到这儿来吃羊肉泡。”可不是吗,还能图什么呢?但是这一点又不可能马上达到,必须等到三年以后!这又是为什么呢?忽然想起了小舅的话,“妈,你知道不,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假如现在就让我们和韩师一样,我们也许还会不满意,大全和王发也许还会要求更换工种的。那么现在就让你学徒三年,然后再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你就什么怨言也不会有了,就会一心一意地炼胶,吃你的羊肉泡。由此看来,三年的学徒期也和上山下乡一样,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