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感到窒息,想喊却喊不出声。“俺娃,你咋了?”白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朦胧中只见奶奶的身影。“奶,咱回吧,这儿呆不成。”“刚儿来你咋就要回呢?”“白天那个女人不好。”“哪个女人呢?”“就是学院那个女人。”“你给奶说,你梦见啥了?”“那个女人是个妖怪,她在后面撵我呢,还说你是反革命。”“俺娃你睡吧,明儿奶带你去天安门。”“奶,我不去天安门,天安门上也有个妖怪呢!”奶奶一下捂住了我的嘴,惊恐地向后面看着:“娃,你可不敢胡说,这儿不比咱梆子井!”奶奶给我掖了掖被子,又轻轻地拍了拍我,我又睡着了,再也没有做梦。
天亮了,我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远处有一个操场,四周是一些半大的白扬。一面墙上写着:“揪出刘邓在军内的代理人。”“炮轰徐向前,打倒罗瑞卿!”操场和招待所隔着一条大道,顺着它就出了学院。奶奶说:“你可不敢上街,这儿不比咱梆子井,走丢了我找你都没有地方。”我也并不想上街,有什么呢,除了马路比古城宽外就是风沙比古城大,再不就是满街的标语和口号,这些在古城已见得很多,这里却又加一等。
李干事沿着那条大道走来了,比昨晚显得精神了许多。“奶,李干事来了!”“你这娃,在学校老师是咋教你的?可不敢叫李干事,要叫李叔叔。唉,怪不得你当不上红小兵呢。”“大娘,你和孩子快去就餐吧,餐厅就在前面。”李干事把一沓饭票放在桌上,就急着要走。“李干事,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秦政委呢,当年慧敏的事……”“秦政委正在隔离审查,任何人也不能见。”“咋把秦政委关起来了?”“也不能说关,这是个组织程序,就是让他反省问题,不允许他会客。”“唉,秦政委也见不上。学院的其他领导呢?”“其他领导也都隔离了,王院长昨天才去的‘五七’干校,党委已经被造反派夺权了。学院的工作现在由‘*小组’主持,组长就是昨天那个女的,姓吕,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她。不过陈慧敏的事她可能不太了解,还是我找个机会向她说说吧。”“唉,一个领导也见不上。”“大娘,你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要急着回去,带孩子到各处转转。大娘,你上次来故宫还没有修复吧?你现在去看看,规模可宏伟得很呢。还有颐和圆,都比原先要好多了。你各处走走,心情也就会好点儿。小鬼,你跟着奶奶,可不敢走丢了!大娘,你快去就餐吧,我还有一个会要去参加呢!”
那个女人果然姓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莫非神灵在昭示着什么?我隐隐感到,奶奶到这里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吃完饭,我和奶奶就沿着那条大道出了学院。奶奶说;“上回你姨不在我来,学院就让我多出去转转,还派俩人陪着我。这回来又让我出去转,我哪有心情逛大街呢!娃,你想去哪儿?”“还是去天安门吧。”既然那个女人姓吕,昨晚的梦也许是真的——我总觉得梦中的事有一天会发生!
奶奶带我先到了前门大街,在一家照相馆里取出了小舅的照片。去年八月,小舅串联来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检阅完后他就照了这张相。现在,我和奶奶捧着他的照片,心情也和他当时完全一样。小舅臂戴红卫兵袖章,手捧“红宝书”站在天安门广场。脸上洋溢着激动抑或幸福的笑容,胸前那个硕大的“像章”也闪闪发光!据说,小舅是步行到达这里的,一路上光鞋就换了五双,来到天安门广场时和叫化子也没有什么两样,甚至那个拄着的棍子就扔在地上,可是尽管衣衫褴褛,那颗虔诚的心却依然滚烫!听人说,太阳出来的时候毛主席就出来了,所以虽然已经几夜不曾入眠,他的眼依然死死地盯着东方。当朝霞映上长安街的时候,毛主席果然从天安门里出来了!精神焕发,神采奕奕,频频向他们挥手。红卫兵们山呼万岁,天安门广场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此时此刻,小舅的心情和唐僧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到了小雷音寺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处人海他却只看到了一个人!然而,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一天他的家被抄了。那张照片的背后也写得清清楚楚: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主席首次接见后留影。
“奶,我也想到天安门照个相。”“你不是不去天安门么?”“去照个相吧。”我缠着奶奶到了天安门。今天风小了点,广场上人也多了一些。天安门依然是老样子,毛主席像还挂在正中。因而我认为,梦中的景象永远也不会出现,可是为什么又会有那个梦呢?
照相机旁排着长长的队。留影者全和小舅是一个姿势:手捧“红宝书”,胸前缀着毛主席像章。红卫兵们也全是发白的军装和鲜红的袖章,有的还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书包,无疑是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而毛主席在去年八次接见了红卫兵后再也没有出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赶上了就赶上了,赶不上你永远地遗憾去!而见过毛主席的红卫兵和没见过的就大不一样。见过的踌躇满志,总有一种得了真经的自信;没见过的惆怅遗憾,在见过的面前说起话来也有点气短。“毛主席接见了八次你都没赶上,你那个阶段到底在干啥?”“还不是整天抄家、静坐,能干啥哩。”“那都是闲扯淡,关键要见毛主席呢!”实际上,见了毛主席,毛主席也不可能单独地和你谈话,但是领略一下伟人的气质,进而再细细地琢磨,伟人为什么要接见这群毛孩子,从而这次运动的实质你也就领会了。可是红卫兵回来后头脑都发昏了,只********地忠于毛主席,毛主席让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毛主席说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也许毛主席就有这种魅力,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毛主席也充分地运用了这种魅力,这就是伟人的智慧!
终于排到了队前,我也手捧“红宝书”、戴着毛主席像章照了一张相,可是却没有红卫兵袖章。原先我倒有一个红袖章,不是“红卫兵”而是“红铁锤”。那还是去年冬天我排了一上午长队在校门口领到的,还交了五角钱袖章费呢!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人说,那是个反动组织,从此把它压在箱底再也不出世了。
我照完后奶奶也照了一张,当她手捧“红宝书”、郑重地站在那里时,照相的不由得笑了:“你还是和娃一块照吧,没有必要单独照一张。”马上就过来了一个人,戴着红袖章:“老婆要照你为什么不让照呢?”“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我照就是了。”照完后我和奶奶又合影了一张。只有一本红宝书,照相的就让我和奶奶拿着它捧到了我们中间,就象李铁梅和李奶奶捧着那个红灯一样。照相的捏了下手中的球说:“跟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姿势完全一样。”我也自信,这张照片足以证明我和奶奶都是革命的。爸爸是革命的,二姨也是革命的;如果这次再能拿张“革命烈士证明书”回去,我们这个家庭也就完全是革命的了,张晓文和张风莲胆敢再寻事定让他有来无回!
现在,我和奶奶可以休闲地游览了。我指着金水桥说:“奶,这桥咋不让过呢?”“不让过就不过呗。”奶奶是回答不了我的。上学时那个满脸雀斑的班主任说,“金水桥是不能随便过的。古代它是皇家过的桥,现在封建制度废除了,但还是不能过,只作为文物观赏。”我不明白,既然封建制度废除了为什么还不能过呢?“毛主席过吗?”“毛主席也不过,毛主席要以身作则呢。”既然毛主席不过,大家也就都不过了。
金水桥也不全是拱形的,中间那面桥就是平直的,上面雕着飞舞的虬龙,据说这面桥只供皇帝出入。我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总爱踩着这个怪兽走来走去的?而旁边的两面桥俱为拱形,上面雕的是风和凰。雕风的这面由皇太后出入,雕凰的那面由皇后出入。如果皇太后作古皇后又分东西宫,则分走两侧。外侧那两面桥,听说是供皇子和皇妃们出入的,但是上面却没有雕任何东西。
天安门的正门被军人把守着,我和奶奶从偏门进了故宫。故宫不失为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且不说它恢宏的气势足以展示皇帝的威严和皇家的风采,就是那雕梁画栋、曲阁回廊也充分展现了古代工匠的奇思妙想,可以说,它是我们这个民族匠心独运的作品,尽管已历百年依然风韵不减!纵观近代中国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哪一幕、哪一场,不是在这里发生。而眼前这场革命也一样,毛主席在天安门八次接见了红卫兵,从此运动如火如荼,革命始成燎原之势。倘若追根溯源的话也许还是在这里!
整个故宫的建筑给人一种紧凑的印象,紧凑中又有一个灵魂:所有的建筑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皇帝的那个宝殿,国家的权力在这里集中着,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皇帝集于一身。权力的高度集中是封建制度独有的现象,而纵观整个故宫的布局也体现了这种制度的性质。但是仅就建筑而言这种布局还是和谐的,殿是殿,房是房,殿为主,房为辅,丝毫不给人以紊乱之感,虽然繁复庞杂却浑然一体。由此联想到封建制度,之所以能延续数千年自有其合理的部分。半个多世纪前,孙中山埋葬了这种制度,但是埋葬得并不彻底,使它多次地死灰复然、僵而不死。中国的国体和政体就是这么一脉相承传下来的,你孙中山要三权分立我可不愿意,于是战争就连绵不断,生灵就遭到涂炭!现在呢,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仍在进行。“*”发展到今天,要打倒谁已是妇孺皆知的了,而“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派”也已气息奄奄,只等着一次会议来宣判他的“死刑”了,可是*仍没有结束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