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回了家。来这个仓库也没有征求奶奶的意见,这在以前还从没有过。现在想来,黄干事说奶奶年龄大了不让我来,也不能说她就是不想让我考学,毕竟我和奶奶这种情况可以打动任何人的心——我和奶奶的感情,别人虽然没有经历,但是却可以想象!
一进门,奶奶就说:“母老虎死了。”孙喜凤死了!“啥时候死的?”“前儿,正骂人的时候死了。”前天有一个女人从她门口经过,她看着不顺眼就骂了起来,女人只管走,也不理她。猛听得后面“咕咚”一声,女人回过头,见孙喜凤躺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事后人说,“太恶了,老天把她收了!”“张婆娘也不行了。”奶奶说:“拿毛老三的钱一分也没落下,都给医院送去了。”张凤莲是食道癌晚期,已经没救了。大娃子甚至盼着她死。“把钱都花完了,俺妈的病还不见好!老往进扔钱,有多少能够呢?”二娃子说:“就是借钱,也得给咱妈治!”张凤莲却说,“甭借钱了,我这病再治也治不好。我要是死了,就给你陈妈说,我对不起她,叫她甭记我。”张凤莲能在这个时候忏悔,也实在难得。所以尽管梆子井人人指责她,奶奶却已经宽恕她了。“人一辈子谁没个错呢,知道错了改了就行了。”但是张凤莲现在却连改的机会都没有了!明知错了,却无缘改过,这也许就是老天对人最大的惩罚了!
“奶,我不在那个仓库了!”“你咋又不干了?”“我去另外一个仓库了。”“在哪儿呢?”“在北郊,快到草滩了。”“你放着近地方不呆,跑那么远干啥?”“奶,这个仓库好,可以复课。”“远了还是不好,我要是看你,也不容易。”“奶,你不用去看我,我每个星期回来一次。”“领导咋让你去了那么远个地方!我上次到你单位,有个女的还见我了,好像还是个拿事的……”“奶,是我主动要去的。”“你咋跟你大舅一样,老想着去远的地方呢?你没听人说,跑的路多,受的罪多么。你看你妈跟你大舅……”“奶,我要考学呢!”“考学在哪儿都能考。”给奶奶看来是说不清。
“课复得怎么样了?”雯雯的大哥来了。我还没有说,奶奶却说:“人家现在又去了个更远的仓库,也没给我说。这娃现在干啥事都自拿主意,我管不住了,你把他好好说说。”“仓库在哪儿呢?”我说了详细的地址。“我知道那个地方,是挺远的。”他对奶奶说:“我才工作就在那儿呢。”接着他问我:“是你要去的,还是单位让你去的?”“单位没让他去,他要去的!”“你给我说,你是咋考虑的?”“那个仓库太忙,没有时间复课……”我说了我的想法和这个仓库的情况。“你的决策是正确的,看来今年你能考上。姑妈,考上学他就走了,去那个地方也是暂时的。”“要是考不上咋办呢?”这个问题已不是奶奶一人提了,小芸也问过,而我认为,在那种环境,不可能考不上的!“我把你考一下。”雯雯的大哥命我把数学书拿来、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一一回答了。于是他说:“你今年能考上!”可我觉得,他问的都是一些概念性的东西,谁会不懂呢?
天还没有黑我就走了。雯雯的大哥也说:“那个地方偏僻,你赶快走吧。”“走在路上小心点!”奶奶叮嘱道。出了北门,天就黑了。过了农首村,前面一片漆黑。空旷的田野里,不时吹来温暖的风。春天了,万物复苏,那些小动物也发出窣窣的响动。车子像插了翅膀似地向前奔,耳边的风呼呼地向后吹!张家堡子像一头巨兽蹲在那里,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市郊车也早已收了,两侧的两个牌子,似招魂幡立在那里!无家可归的狗横穿马路,汪汪地叫了两声,似乎向苍天在倾诉它的不幸?
过了张家堡子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大路上阒然无人,只闻两旁簌簌的风声。旷野里有磷磷的鬼火闪动,游来荡去地飘忽不定。愈往前走,愈感到了夜的黑暗和恐怖!终于到了三岔路口,那座水塔,像一个巨人般露着狰狞的面孔。颤噤噤地下了那条小路,麦田里起了一阵清新的风,河畔的垂柳如仙子般露着袅娜的倩影。仓库里的那盏灯昏暗不明,像吴常贵的眼睛。终于过了“奈何桥”,敲响了“冥国”的门。开门的是胡老婆,一身漆黑,脸也黑如墨炭,像阎王身边的判官,如果不是那串钥匙,真会以为是到了冥国。大门关上了,胡老婆看着我到了宿舍,我回头看了看,她也仍然在看着我!屈光耀回家了,宿舍里很静,那盏日光灯把房子照得通明,于是我开始了我的“长征”!
情况并不像老马说的那样,我们仍然干着工人,而那些姑娘却全到了保管班。实际上,工人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每天进去,就是把那些垛子盖一下,把那些草拔一拔。但是休息时却不准看书,于是一天八小时就基本消磨在闲聊中了,我完全失去了来这里的意义。而且不久,又调老孟来管理我们,也不知老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很快,就从侧面得知,老马要考察考察我们。康广明说:“老马主要看你们能不能在这个仓库呆下去。警卫人员要求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这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也就不具备当警卫的资格。”屈光耀马上反对:“不是说晚上值三个小时的班就行了,白天来这里干什么?”“但是仓库就是这么规定的。”只有我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又必须用行动来证实,而这又需要时间!
自从老孟来后,休息时间是彻底不能看书了,而且也不允许回宿舍里去。“休息就是休息,看什么书呢?”而休息的时间又很长,于是就漫无边际地瞎聊;韩成友倒是发挥了特长,我和屈光耀却像听天书似的摸不着头脑,而吴常贵却说,他已经习惯了。于是老孟问:“你现在能找到北了?那你起来找一找。起来,不要坐在那儿,也不要指。”他过来扶起吴常贵又原地转了三圈。“现在找,北在哪儿呢!”吴常贵像个瞎子似地摸索着向南走去,众人皆笑,“还是找不到北么?”老孟说。
必须尽快改变这种状况!于是我找了康广明,他是老马的红人儿,能说上话。但是老马还是那句话:“考察一个阶段再说!”眼看着就到了五月,天也热了起来,可是每天,还得把八个小时虚掷在工人班里!而闲聊又发展成了抬杠,也是韩成友太不着边际了,于是就有人产生了质疑。一个个像斗架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青筋毕露:“你说那根本就不存在!”“咋不存在呢,我亲眼见的!”“你怕是在你妈肚子里见的,要不就是梦见的……”每天就是这样,虽然无聊,却不得不听不看!老孟说:“工人就是工人,不是学生。”
五月伊始,一种可怕的疾病突然流行起来!听说叫“出血热”,是由老鼠传播的。一种脊梁上带有黑线的老鼠,能把一种致命的毒素传播给人体。人一旦染上,先是浑身乏力,继而发烧头疼,最后就奄奄一息。由于它的最初症状类似感冒,因而极难医治。如果以感冒治之,不仅不能痊愈,反而有加重和贻误的可能。春季是流行病的肆虐时期,仓库里老鼠又极多,极易染上这种病。为此,老马还召开了一个会:“最近出现了出血热,大家尽量就不要进城了,以免把病毒携带到仓库来!这个病的危害性大家都知道了吧?我就不多说了。”紧接着,就展开了一场灭鼠行动!于是我们就有事情干了,每天到货场里去,拿着砖头砸老鼠。老鼠全是大个的,像箭一样在货场里飞窜。我甚至还看见那种黑线的老鼠,样子令人憎恶又可怕。
但是,老鼠是灭不完的!就像这里的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尽管它的生存环境非常的恶劣!而我们采取的措施也非常有限,就是拿砖头砸。警卫班的老路说:“我从六零年就开始灭鼠呢,到现在也没灭完,还把我人也灭成个老鼠了。”据说,“************”时,他就靠着老鼠度过了灾荒,但是也得了一种怪病,隔三差五必须吃上一餐老鼠肉,否则,就卧不安席、食不甘味;以致最后,他人也吃成个老鼠相了:尖嘴猴腮的,还呲着两板牙。他今年有五十岁了。
老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两只猫,但是猫到了老鼠的王国也有点气短,竟然被成群的老鼠追着在货场里乱窜。于是大家明白了:猫只有在一个和谐的环境中,才能对老鼠构成威慑!实际上,放一把火把老鼠烧死无疑是最有效的,但是仓库又万万不敢见火!轻不得重不得,只能任老鼠自由徜徉。最后老马说:“只要大家不进城,病毒就传播不到咱这里来。”但是这等于是关了大家的禁闭,屈光耀和韩成友说:“仓库本来就是个集中营,现在还不让人回家,把人都圈到这里,到底要干啥呢!”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不让她们回家,无异于是关她们进了监狱,于是说什么话的都有。甚至有人说,病毒是由仓库传播出去的,仓库就是个老鼠的大窝!
“放******屁!”老马听到后大发雷霆:“到现在,仓库谁得出血热了?”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报告,“一只猫死了,很可能是得了出血热。”防疫站来人检验后,确认是患了出血热!于是老马不说了,病毒确系仓库传播出去的!通往张家堡子的路上还横起了白绳,所有进城的人必须接受防疫站的检查,确认没有携带病毒后才能放行,甚至十八路车也不通了!这可急坏了那些姑娘们,她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几乎每天都要到张家堡子去看一下,十八路车通了没有,白绳撤了没有?也难怪她们这么眷恋城市、眷恋家,仓库里没有任何的娱乐设施,一到晚上,大铁门一关,除了胡老婆,就是那些硕大而狰狞的垛子,既不会说话,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如果让她们一个人单独呆在这里,无异于把她们打进了冷宫!她们常常说,她们是到了基督山的那个荒岛上,但是却没有那令人心动的宝藏!所以她们总是三三两两地回去,又三三俩俩地来。现在,把她们一下子封闭在这里,除了那种难挨的寂寞和无边的惆怅外,就是满腹的牢骚和怨言了!但是,又能怨谁呢?
这个阶段,也许只有我最平和了。工人班的那些闲聊没有了,抬杠被老马明令禁止:“嘴对着嘴,那实际就是传播病毒呢!”甚至还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尽量减少人员之间的接触!”于是,我得以安闲地复课。老孟虽然不满,也无奈!可除此之外,仓库在出血热的预防上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个时候我也怕患上这种病,不说有生命之虞吧,至少今年的考试泡汤了!于是,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不与任何人接触了。而这一点,也正是老马所强调的!
但是这一天,正在看书,忽听得后院一阵喧哗!梁朝英的门前拥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些同来的人中,梁朝英还算是一个比较稳重的姑娘,整天也不太说话,见了人总是腼腆地一笑,但是也很爱回家。昨天下班她还到张家堡子去看了一下,今天她就怎么了呢?很快,老马也到了她的门前。只听保管班的冯西发说:“昨天天刚黑就睡了,到现在还没起床。”“再叫两声。”冯西发又叫了两声,里面毫无动静。老马命令破门,冯西发一脚踹开了门。大家来到床前,发现梁朝英仍在昏睡,连叫几声均不应,脸也绯红,老马的老婆摸摸她的头,说烫手,又用体温计一量,竟然四十多度!“会不会是出血热呢?”房子里的人马上出去了大半,只有老马的老婆和冯西发还站在床前,他们掐了半天人中,梁朝英仍然不醒。最后老马说:“赶快往医院送吧,就你们两个,能干什么!”于是冯西发就推来了自行车,但是必须有个人扶着,老马的老婆甚至也不愿扶:“我不行,我个子太矮,也跑不动。”老马让韩成友去扶,韩成友转身就走,老马说:“没有一点互助友爱的精神!”最后有人说,“不如用灶房的三轮车拉去。”冯西发跑到灶房去借,那个肥头大耳的厨师说:“灶房是啥地方?人吃饭的地方!真要是出血热,给大家传染上谁负责?”他把两手一甩,望着老马。也许他说的有道理,老马也没有表态,于是冯西发就抱着梁朝英向大门走去。但是五里的路程呢!且不说冯西发能不能抱去,就是这种速度也会延误了诊治。冯西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回过头向着我们喊:“你们都是一块来的,就不能来帮帮忙吗?”冯西发那求助的眼神、无奈的呐喊,我认为再也不能作壁上观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见我上来,冯西发说:“要不你背上她,我在后面扶着。”他身材矮小,这样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却觉得他更高大了:冯西发今年二十八了,还没有结婚。因而他今天的举动也难免使人产生别的想法,但是现在,我却唯有汗颜!
闲话少叙。且说我背着梁朝英一路小跑来到张家堡子。那条白绳竟主动放行,“是不是出血热?”“谁有时间和你闲扯淡呢?”冯西发在后面风急火燎地赶来。到了医院,梁朝英果然是出血热!“但是,还算及时,”医生说:“病情还可以控制住。”我和冯西发松了口气,也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仓库这些人我今天算是看透了!”冯西发恨恨地说:“老马也是个伪君子!”我却认为,不能把人都看得太坏,毕竟出血热是要命的病,况且……“也可能是他们误解了你?”“唉,也都是些小人!”看冯西发的神态,他压根儿也不会有那种心!于是我就不再说了,只听他说:“梁朝英是个好娃,俺保管班都说她好,可是一到关键时刻,
咋就是这样子呢?”“你也是个好人,”我说:“一般人做不到你这一点。”“总不能见死不救!你说这些人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看你说的,出血热可是要命的病!”“那你怎么不怕呢?”他一问,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我不怕,谁也不相信;说怕吧,我怎么把梁朝英背到这里来了?忽然他问:“你有对象没有?”“有呢,早都有了。”“到仓库来过没有?”“没有。”“要是还没有,就给你把梁朝英说上。”这就有点说闲话的味道了,不说我有,就是没有,梁朝英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虽然说病情可以控制住,但是现在,她也没有醒来。
大夫出来说,梁朝英醒了,却不让看望,说已经隔离了。“有那么严重吗?”“可不要小看出血热,会死人的!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病例了。”并且建议我们也做一个检查,我和冯西发马上走了!
“检查一下有什么不好呢?”回来后老马说道:“说不定你们已经把病毒携带回来了!”冯西发大怒:“我们救人,你没有表彰的话,还是这种态度?”“我还不是为了全仓库的人!”“那你怎么不派人把梁朝英送到医院呢?”“我派谁,你不是主动要去的吗?”老马也认为冯西发有目的!
我和冯西发出了办公室,仓库的人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那个厨师还戴上了口罩!老马出来说:“都看什么呢,各干各的事情去,梁朝英得的不是出血热!”但是下来人们却问我:“梁朝英到底得的什么病?”我只得实说,于是仓库一片恐慌,都说我和冯西发把病毒携带回来了,个个见了我们都避之如蛇蝎!厨师老张甚至拒绝给我打饭,无奈,只有上街去买,张家堡子的大小饭馆全关了门,还贴着防疫站的封条!好在老马还是同情我,带我到他的家里去吃饭。“你这个人,也太老实了!”他指着我说:“你就不能说个别的病?你看现在,把你搞得狼狈不!”
冯西发却没有到我这个地步,不但没有,他还采取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整天带着个大口罩,走路总捏着额头,到哪儿还要咳嗽两声!谁要是躲避他,他就追着喊:“我就是出血热!”于是,恐慌的气氛愈加浓重了起来!
屈光耀竟然不和我住了,搬到了吴常贵的房子,尽管人家不欢迎他,他却赖着不走。实际上,我也厌烦他:男不男女不女的,吃饭总是在菜里拣,好像有病毒似的。你走了就走了,我一个人还清静!现在,既然人们已经把我隔离了起来,那么我也就杜门谢客、足不出户了!倒是康广明经常来看我,他除了在复课上予以支持外,在生活上也处处关心我,总要给我拿一些吃的东西,因而直至今天,我仍然和他有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