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中国作家在这艰苦的几年的作品,只能顾内容,而忽略了技巧,他也要劝美国人少讲点技巧。不要因小事而忘记了大的事情。第三点是介绍中国文协这个组织。”谈到“文协”,老舍十分激动,他说,“他平生最怕‘人事’关系的纠缠,然而他觉得八年间他负了‘文协’的任务,文协的人事关系一直很简单,他与文协已发生了深深的感情,他感动地说他对于文协已成为一种‘嗜好’了。”老舍对于我国人民的迫切的革命要求的认识,对于文艺的内容与技巧的关系的认识,都是很深刻的。他特别强调他对“文协”的感情,再一次说明,他已经把自己个人的命运,和中华民族的命运、人民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由重庆到上海后,老舍再次讲到他与“文协”的感情。上海文协于一九四六年二月十八日在上海金联食堂举行大会,为老舍和曹禺送行。参加欢送会的有叶圣陶、夏衍、以群、许广平、赵景深、李健吾、柯灵、黄佐临、赵家璧、郑振铎、唐弢、赵清阁、冯亦代、郭绍虞、曹聚仁等,费正清教授也应邀到会。这次欢送会由郑振铎主持并首先致词,接着叶圣陶讲话。老舍在会上说:“对于文协,我始终不曾偷懒,即使忙碌,仍旧帮助它,我不作官,不教书,也不善于对付人,但在文协却对付了下去。此行去美国,我所想念的,除了小孩子们,就是文协。文协已经在我的心里生了根。上海不久要成立总会,希望上海和内地把这个团体好好的保存住,因为这团体是最干净,最珍贵,最使人时刻不忘。”(注:见赵景深:《记一个作家集会》,《文艺春秋》第三卷第1期,1946年7月15日出版。)他要告别故土,再次远去异国,但是他的心仍然向着“文协”。他关注“文协”未来的命运,表明他的心和人民的革命事业是息息相通的。老舍的这种精神,感人至深。
老舍与曹禺到沪以后,本拟乘美国史各脱将军号巨轮,不日赴美。该船是由美国来上海,接载一千六百余名美军士兵的,因未按预定日期到沪,美军大怒,组织起一个“兵士法庭”,宣判史各脱将军号为“死刑”,致使开船日期一再推迟。美军内部的这场纠纷平息之后,老舍、曹禺才同美国士兵和二百名华侨一起,于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下午,乘这艘巨轮离沪赴美。
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日,老舍等抵达美国西北部的重要城市西雅图,然后经华盛顿,月底到达纽约。在美国的头一年,老舍应邀到很多城市讲学或参加会议,他的讲学题目有《中国文学的历史与现状》等。一九四六年六月,老舍应邀到科洛拉多州的丹佛大学参加小剧场节目社会研究会议和人道地方会议。老舍在后一个会议上,演讲“中国作家之路”,他说:“形式之美丽与完善,对于吾人,远不及民族与社会福利之重要,吾人若果能凭借吾人之写作,为邻人扑灭火灾,则吾人将较之获得诺贝尔奖金,更觉满足。”(注:见1946年8月28日《文汇报》第四版所载消息。)他强调作家的创作应首先顾及内容,应对民族与社会有益,不应只在形式上着眼。这和他在重庆欢送会上所表明的观点是一致的,也是他几十年从事写作的一个最根本的出发点。他的创作态度的严肃与认真,使人敬慕。
除了讲学之外,老舍还到美国一些城市观光、考察,参观一些著名大学,并应邀到加拿大旅行一个月。一年以后,曹禹如期回国,老舍因手头的小说写作未完成,继续留住美国。
旅美期间,老舍看到,一般美国人对于政治很少兴趣,美国社会是商业化的社会,“有钱就行,赔钱不干”(注:《老舍先生谈美国》,1950年1月8日《大公报》。),他应邀到西雅图出席美国西北部作家协会的会议,但会上讨论的全是生意经方面的问题,与文艺毫不相干。耳闻目睹,加深了老舍对资本主义世界腐朽性的认识。
在美国,老舍的生活是紧张而又寂寞的。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他由纽约致函吴祖光,信中说:“到美之前,即决定以‘杀车法’应付一切,以免开足马力,致心身交败,美人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体如重庆之旧汽车,必有吃不消者。但双脚一践美土,‘杀车’即不大灵,如小鱼落急流中身不由己,欲慢而不能,遂亦随遇而安,且战且走,每每头昏眼花。”(注:《纽约书简》,《老舍写作生涯》。)他在致臧克家的信中说:“外面是十里洋场,我守着斗室,冷冷清清。”(注:臧克家:《少见太阳多见雾》。)在给谢冰心的信中,他说他在纽约,“就象一条丧家之犬”(注:冰心:《老舍和孩子们》。),他讨厌美国的生活方式,感到非常寂寞,他怀念祖国,去国怀乡的辛酸滋味,溢满心头。
他也有欢快,那就是在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消息时。他亲眼看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每取得一个胜利,美国进步分子和华侨都要举行一些室内庆祝会。他时刻注视着国内局势的变化,盼望蒋家王朝早日灭亡,新中国早日诞生。他把这种心情,写在小说《鼓书艺人》中了。
旅美期间,老舍写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饥荒》,一部是《鼓书艺人》。两部作品写成后,老舍帮助两位翻译者分别将他们译成英文。《鼓书艺人》由郭镜秋女士翻译,《四世同堂》由艾达·普鲁伊特翻译。后者是一个节译本。老舍归国心切,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翻译上了,白天他同郭镜秋女士一起工作,晚上七点到十点给艾达·普鲁伊特读《四世同堂》。艾达·普鲁伊特在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写给费正清夫人的一封信中说:“我们一直工作到他离开。他曾非常苦恼,因为我翻译得‘太慢’。他想回家,回中国去,他为此而焦急。”(注:见胡洁青、舒乙:《破镜重圆》,《十月》1982年第2期。)老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使他激动,国内朋友们的来信和来电,不断地向他发出回国的邀请,周恩来同志就曾经请曹禺和楼适夷给老舍写信,转达党、人民政府以及他本人欢迎老舍回国的愿望。郭沫若、夏衍、冯乃超、萧三、丁玲等也曾给老舍写信或发电,表达了同样的愿望。在协助两位翻译者完成了工作任务之后,老舍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三日踏上了返回祖国的旅程。
向新的创作道路起步——《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在美国写成以后,由美国友人Helenakuo(郭镜秋)女士根据中文手稿译成英文。一九四九年秋天,老舍由美国回国,并未携带这部小说的手稿,其原因大约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人员的检查,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老舍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蒋介石反动统治的不满与憎恶。一九五二年,郭镜秋的英译本在纽约出版,那时老舍已经回国一年多了。回到祖国的老舍,当然是不忘这部书的,但是他看到,《鼓书艺人》的主人公们,已经翻身作了国家的主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觉得现在再写大鼓艺人,就应当着力表现他们翻身解放的狂喜,于是,他就在原来已有的《鼓书艺人》的题材上,重新构思,融进自己的新的体验,新的感受,创作了他歌唱新中国的第一个话剧《方珍珠》。此后一段时间,他的创作重点,完全转移到了反映新中国的现实生活方面,他不断地构思新作,充满了旺盛的创作力,根本无暇回顾过去的写作生涯,所以《鼓书艺人》也就永未被提起,看来,这部以民间鼓书艺人的生活为题材的独具特色的作品,似乎要永远被历史湮没了。
但是,历史是公正的。艺术家的任何有益于人民的创造性劳动,都将被人民所记忆。在一九七九年胡洁青托人去美国查找原稿而不得的情况下,马小弥动手将《鼓书艺人》由英文转译为中文,中文译本于一九八○年十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马小弥是老舍已故好友马宗融教授之女,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曾与老舍有过密切接触,她熟悉老舍的生活,熟悉老舍的艺术风格,她的译文,在体现老舍的语言风格方面,尽了最大的努力,并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由中文译英文,由英文再译中文,辗转三十余年,《鼓书艺人》终于和读者见面。它的遭遇是罕见的,它的价值将因此而更显得珍贵。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和一切真正的艺术品一样,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加上辗转的翻译,并没有侵蚀它的光泽,如今读来依然具有新鲜的魅力;而且在某些方面,今天反而能比当初更充分更深入地认识它的成就和意义。”(注:樊骏:《从〈鼓书艺人〉看老舍创作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3辑。)
在老舍的创作中,《鼓书艺人》是一部面貌全新的作品。它以重庆为背景,描写了大鼓艺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经历。小说写了两个艺人家庭:方宝庆一家和唐四爷一家。作品的重点是写方宝庆和他的养女方秀莲。方家是正派的艺人家庭,宝庆与秀莲自不必说,即便是喜喝酒、爱骂人、脾气“难捉摸、多变化”的宝庆夫人——方二奶奶,其心地也有厚道之处。唐家则不然。唐四爷夫妇自私、狭隘,人品不好;他们的女儿琴珠,轻浮、下流,既卖唱又作暗娼。唐家与方家的矛盾纠葛,是两种不同人格的冲突。《鼓书艺人》通过对这两个艺人家庭的不同生活道路的描绘,肯定了高尚,否定了卑俗,歌颂了艺人的正直的品德,也鞭笞了旧的社会制度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