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到了从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商场,那些动辄上百的衣服此时却是在普通不过的装饰。杨怀念特地嘱咐过了一个员工,让她全程陪着晓季购物。店员热情训练有素,带着上海话的吴侬软调,问她“你是刷卡还是付现金?”
晓季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长发,换成了时下流行的BOBO头,又在发型师的建议下染成了酒红色,干练知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脱胎换骨,晓季有些恍惚。一切都顺利的那么不真实。
每天早早起来,挤地铁,然后在速食店里买好自己的早饭迅速吃完。7点到公司,收好信件,从早到晚依次放好在杨怀念的桌子上。复印文件,然后在8点前去星巴克排队买黑咖啡,准时送到杨怀念的桌上。接下来就是接电话,以及安排行程会议,通知各部门开会。有的时候,需要和客户接洽,杨怀念也带着她。相对于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晓季的工作轻松了很多,加上她细腻谨慎的个性,还算应付得来。对于高中毕业的自己处在这个精英的四布的公司里,每一天都是战战兢兢的,丝毫不敢有所应付。
她像一只陀螺,被无形的绳子催促着旋转。但当第一笔工资打回家的时候,晓季感觉这样安心,似乎一切付出有了回报。她有了一个最朴实平常的愿望,她要挣很多很多钱,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
一方面,短短几天,公司里的流言四起,各种关于杨怀念和林晓季的猜测逃窜。杨怀念换秘书的动静太大了,对晓季的照顾亦是明显不过。只不过尚且迫于老板的压力,大家都对晓季有几分畏惧,几乎都是讨好拉拢的样子。这个城市,人们早已习惯了甚至默认这种关系存在。在他们眼里,这也是一种青春和金钱的等价交换。晓季这面,已经习惯性地接受世人不认可的目光。不仅如此,长久的孤立生长环境渐渐显现出积极的一面,她比任何人都可以不动声色的和睦的与不喜欢的人相处。公司是不准员工在内部谈恋爱的。但是,调情的话语、和男女间的暧昧眼神以及卫生间里的八卦,就变成了这个严肃公司里的成人世界最好的解乏调味。晓季冷眼旁观着,依旧毫不懈怠的做自己份内的事。她逐渐变得冷静少语,失了曾经的优柔寡断,愈发发挥出性格里坚硬的一面。
有的时候累了,晓季就听歌,是杨怀念送自己的一张碟子,都是邓丽君的老歌。这个死了多年的女人,依然散发着她持续的魅力,存在于小部分人的心目中。也许杨怀念就是其中之一。不管怎样,听着她悠长甜美的声线,晓季就感觉不那么紧绷了。
身处于这个物质的不断旋转着的城市,霓虹流光溢彩,但是,她的堡垒依旧坚硬,谁也走不进来,她也不会走出去。杨怀念对自己说,你不要被别人所影响,不是他们说的声音响一些就可以赢。然后,他拥抱晓季,就像一直这样陪伴着她的亲人一样。他知道这个淡漠的女孩在一点点走出自己设下的深渊,她在艰难而痛苦的复原成长。他要帮她。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仅仅是因为他想帮她。
一个平常的傍晚,在又忙完了一单外贸生意后,晓季和杨怀念走出饭店,少有的轻松安逸。杨怀念兴起提议去逛黄浦江边。司机很快就把他们送到了目的地。散步的都是情侣,江水滚滚流动,他们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说话,享受这短暂的轻松。林晓季看着江水,它们流经城市,早已秽浊,随着时间推移聚集的,把泥沙江水染成一种不很愉快的黄色。杨怀念忽然问她,“你要不要照相?”语调低而温润,全然没有了生意场上的厮杀响亮。
他是很少会问这样要求的人,与晓季的相处也是大多简单而温暖。他问她要不要照相,脸上是江风吹过的痕迹,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孩子的兴奋光芒。
晓季说好啊。
然后他在手机上打开照相功能。他居然不会用,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机照相。晓季在江边护栏站着,看着江面。仅仅是一张侧面的样子。
杨怀念说,我会好好保存的。他的眼睛含着温柔的笑意。
那一瞬晓季感觉出一丝气息。可是她又很快的打消了自己的多疑。
杨怀念忽然问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只有好人才会思考这种问题。”晓季笑。
然后回答她的就是长久的沉默。
杨怀念看着晓季,尽管在公司里她百般掩藏,可是私下里,放下面具的她却依旧可以看出几丝青涩的影子。思考问题时不自觉的咬嘴唇,以及看见冰欺凌时,眼睛里无法掩藏的光亮。她还是那么单纯,厚重的伪装之下,蕴藏着迷人的风景。他与她比较,实在是老的多了。自己得到的生活固然已经毫无挑剔,可是正是这种生活在左右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背着画架的别扭孩子,幼稚的不准别人触碰一下自己单纯热烈的梦想。可是,最终这个干净的所谓的梦想,像一盏灯,被自己抱着一步步在物质和现实的洪荒里彻底的熄灭。如今的他不敢轻易颠覆生活,循规蹈矩,逢场作戏,一笑一醉,都是有了利益的驱使。他可恶的把人生当做是一场游戏,有的不再是期望,而是胜利的欲望。只是,某个时刻,身体里残存的曾经的自己,这样深恶痛绝着自己的势力和看似老成的心机。所以,遇到晓季,自然是格外的珍惜,就像是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不想让她被现实所逼迫着改变,进而全力的保护和安抚。
眼看就要到月底。这天,晓季在整理办公桌,却见桌上有一支玫瑰花。它突兀的出现在醒目的桌子中央,饱满新鲜,包着简单的浅粉色包装纸,廉价而美丽。晓季迅速的拿起来,在上面所附的卡片落款是一个小员工的名字。看着那个名字,晓季恍惚想起他的样子。是那种很内向的人,新来的助理,每次见到自己几次想上来说话的样子,可是终究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的走开。卡片上暧昧的话语让晓季丝毫没有快感。她把卡片丢在抽屉里,兀自去整理资料。
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可是晓季忘了,看似严丝合缝的公司,却是四处漏风的地方。不过是下午就出事了。财务室的人传出,那个小员工被杨怀念开除了。
晓季看着周遭的目光,想也没想就冲进了杨怀念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上,正在看新项目,像是料到自己会去找他一般,说道:“进来吧。”头也不抬。
晓季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问他,“为什么开除他?”
“你还是那么不成熟,我以为你已经变了很多。”
“我只是不想去牵连别人。”晓季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
杨怀念从稿子里抬起眼扫过晓季的脸,笑了一下,“不是因为你,他是因为他自己。公司本不准许内部员工恋爱。我这么做,是管理公司的正常需要。”
一个实习的小员工,在杨怀念的眼里真的不算什么。在上海这座大城市,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像飞蛾扑火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来。都是廉价而好用的劳动力,因为尚欠保存着打平一番天下的单纯动机,工作起来拼命而认真。在街头巷尾,招聘公司,一抓就是一把。叫他们换铺盖走人就像当初把他们招聘进来一样简单。
晓季看着波澜不惊的杨怀念,终于妥协。一切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同情心对于他是起不了共鸣的。
“好吧——我知道了。不打扰您了。”晓季不想再做多纠缠,进而从他的办公室里退出来。
一走到工作间,原本热闹的房间立即安静,接着从某个角落开始传出稀稀落落的议论声。晓季抬着头走过众人面前,她丝毫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心虚愧疚的样子。
杨怀念的占有太强了。商海沉浮,让他变得老练,并且残忍。他早早学会了不择手段的获取一切。林晓季抱着一摞的文件,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一股凉意从脚底弥漫到头顶。
这件事不了了之,到了月底,她的工资又涨了。那日后,杨怀念又恢复了他的淡然和温和。“别生气了。你的工作还是要好好干,行吗?”他仅仅是这样说了一句话。
晓季没有多问,她还是勤勤恳恳的做着份内的工作,只要是工作需要跑腿打杂也干。大家渐渐也不再特意去挑她的所作所为,息事宁人。工资到账上的时候,林晓季从存折里拿出了半年来存下的十万多块钱给爸爸打了过去。老爸不肯要,推说几次,终于还是收下了。也许是长久呆在外面工作,让父母担心,每次打电话都被他们越来越多的嘱咐所代替。晓季听着虽然装作不耐烦的答应,其实挂下电话后鼻子总是酸酸的。
这样平淡紧张的生活一直到了月底。几天前,公司接了一笔生意,小单子,但是因为是老顾客了,所以杨怀念还是亲自谈好了生意。可是,签了合同,定好的货源迟迟没有送到。催了几天,等的客户失去了耐心,就对晓季询问。催货本不是自己份内的事,其实晓季只需要按往常问明原因记录就可以。可是因为,那天吃饭晓季也是去过的,客户不明原因的把晓季当成了负责人之一。
晓季在电话里尚不知道对方的误会,只是按照往常说道:“好的,您的问题我会马上通知杨总的。我们会马上与您取得联系。”
“马上是多快?!你不能现在接线吗?!你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不好意思,我只负责记录,杨总在开会,请您稍等好吗?”
对方开始急躁起来,“什么叫你只负责记录?!我们都等了三天了,一天不到货,就损失一天的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