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后厢房中,有一独门独户的院落,院门上提着“空谷”,笔法稚嫩,字迹拙劣,一看便知出自小孩之手。可仆人们大多爱往此处走动,一来是因为此间的主子随和,另外也为这院门关不住的徐徐清香。
外人都说秦王府的七公子,何等潇洒倜傥,他的眉若是一皱,怕是多少女子都要为其心碎了。此刻的秦染却全无形象,不顾自己白衣如雪坐在地上,左手托腮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面的女孩也依葫芦画瓢,学他盘腿坐着,红衣赛火,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虽年岁尚小已能看出国色之姿。
两人中间是一盆兰,不似别的花姿韵嫣然,清雅沁人,虽叶色清亮较旁的大,花却瘦弱得紧。
因母亲名中带有兰字,红绡对兰花尤为偏爱,就连这院门上那字也是她七岁初学诗词之时自以为文雅所提,那时洋洋得意挂于门上,如今她是想取,秦染却不让了,说是见习惯了怪可爱的。既然名曰空谷,里面自然多兰,秦染投其所好,四处寻来珍品,这院中的许多花只怕是御内都见不着的。
几年下来,红绡俨然种兰的高手,放眼着院中,株株风姿俊秀,清芬幽远,只除了面前这盆。
“我好好的花你怎么种成这样了?让你别拿去,你还不信!”她的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嘴里却不依不饶。
“淮南子云,男——”
“淮南子云,男子种兰,美而不芳,则兰须女子种之,女兰之名或因乎此。”这厢秦染才开口,红绡已经随他一同摇头晃脑背起那千遍一律的说辞,一字不差:“每次都来这套,不管啦,染哥哥你得赔我。”
“都赔了你满园的花了,还不够?”彼时的秦染还只是个笑容灿烂不沾尘埃的佳公子。
“那是之前的,哪能算数?你自己记一记,已经种坏我多少种子了?你是不是和我的花相克呀!”她眉一挑,掰着手指数,彼时的红绡还是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娇纵孩子。
“那你要我如何赔?”
等的就是这句,红绡刚才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忽地变得温顺无比,甜腻腻的声音酿得出蜜糖来:“染哥哥,我听说你过两天要去临淄办事,我还听说你的贴身小厮病了,是吧?”
稳住她越凑越近的身子,好笑地望着她:“我也听说,小竹昨日喝了某人特意赏他的甜汤,回去就拉趴下了。”
她张大了嘴,惊讶的模样:“是吗?哎呀,昨儿个你差他过来给我送香木时,凑巧我与小墨在喝梅子汤,也赏了他,没成想这小竹看起来精瘦的,身子骨这么差,我们两都没事他反而出了状况。”
望着她眼中闪着“就是我做的又如何”的光,他无奈又宠溺地笑,点点她的鼻头:“你这鬼丫头,想要我带你去,就明着说,何苦拐着弯来害别人?”
“我哪里害人了?天地良心哪!”她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如此说来,小妹是不认了?”
“要认什么?”
“唉,”秦染长长叹口气,站了起来:“我原想着有人若能认个错,我就带着她一块出门——”
话还没说完,红绡已经跳了起来,急急抓住了他的手:“染哥哥,好哥哥,是我做的,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摸摸她的头顶,半蹲着与她平视,问:“真认了?”
“真认了。”小脑瓜在他手下一点再点,手心便被那发扎得痒痒地。
“那就乖乖给我回去抄三遍八吉祥经,越来越胡闹了!”临了,手指还叩叩她的头,见她的小脸瞬间委屈地皱了起来。
于是捏捏她撅起的小嘴,低声温柔地说:“小妹乖,回去快些抄了,让葛妈妈帮你收拾一下,三日没抄完我可就不等你了。”
那张俏脸瓜子便阳春融雪,春意盎然起来,她飞快地拎起群摆向屋里冲去:“你说的哟,说了就要算数的哟。”她心中盘算着要发动多少人来帮她捉刀,却不知身后的人望着她翩然若蝶的身影溢满了深情。
阳光下,那株兰草似也抖擞起来。
三日后,秦王府门口。
“染儿,平日出门都是骑马,怎么这次换马车了?”王爷从武,所以平日里颇有些看不来如今的年轻公子哥出行皆以车代步。
“因太子有一奶母现在临淄,他托孩儿捎带东西过去,行李多了,换车方便些。”
王妃替儿子理了理衣襟,不满地斜了丈夫一眼:“出远门原本就该坐车才好,你呀,都不疼惜儿子。”
王爷抚须笑,并不与妻子争辩。
又交代了几句,秦染才上了马车,缓缓驶出。才过了转角,秦染用脚跟踢了踢座位下头,小厮打扮的红绡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让你去巷子里和我会合你不愿,非得藏在这下面!”他取来榻上的手绢轻柔地为她拭去脸上的灰尘。
她闭上眼由他擦,嘴角藏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骗我?把我扔下直接走了?我的包裹呢?”
这马车极大,座位尚宽过睡榻,几上水果点心一应俱全,榻下中空如橱柜格局,用来放置物什,方才红绡便躲在里头。秦染拉出抽屉,拎出蓝色的包裹。
“什么宝贝在里头,时时记挂着?”
红绡喜滋滋地打开,一样一样摊开来:“银票!万一和你走丢了,我就自己一路游山玩水回来。红绸不好系着,但也得随身带着。这是你送我的紫檀木梳,我用不惯别处的。还有这书我没看完,自然也要接着看...哎呀!”红绡一拍头,在榻上跳了起来,好在秦染将手放在了她肩头一扶,才免去了头撞包的厄运:“我忘了顶重要的东西啦!”
“可是这个?”秦染从第一层的抽屉中拿出了一个银红撮穗的荷包,散发着淡淡的兰香。
红绡如获至宝,抢了过来:“你如何知道?”她这才发现榻上的花毡子也是与她屋中的一般模样,更是欢喜。他轻笑,知她已经惯了自己房中的一切,他连她的枕衿,锦褥都带了来,又怎会少了这个?见她坐在窗边,眉开眼笑的模样他便也觉得快乐。
“染哥哥——”当有人用如此谄媚的声音唤人的时候,必定是有事相求了,秦染低头看着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前面是不是到了南锣巷了?”
“嗯。”
“红绡听说那街上有一家新店,出的香薷百合汤配着掐兰栗子糕很是新鲜,我们去试试可好?”
“还是先出城吧,昨日你才回了母亲,说去云雾庵修佛一月,若今儿个就被人在街上看了也不大好。”
那笑脸就黯淡了些,可想着出门毕竟是正事,才又欢喜起来。但打那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见小松正拎着一食盒从巷里跑出来,马车略慢他便猴一样窜了上来:“还好赶上了,爷都不知那里生意如何的好!”他嘴里说着,手上却利索,自下一级的长屉里取出银箸玛瑙盘一干餐具摆放好,拿出来不光是香薷百合汤,掐兰栗子糕,还搭着旁的桂花面皮儿,及几盘时令凉菜,最后是红绡素日里最爱的招仙楼乌梅醉鸭。
这会子直把红绡乐得不知如何了,没有家里那些礼数,她吃得更欢,像是恨不得多长出几张嘴来才够。秦染只笑着看她吃,平日里他哪会这般讲究,不过是轻骑一人,自在得多,可有了她便禁不住想给她最好的,见不得委屈她半点。自红绡大后,就鲜少再有机会带她出来,其实他也知道府里众人待她好都是冲着自己的颜面,平日里他若不在并无几人关注于她,那“空谷”几乎无人登门,她不过守着些花儿独自寂寞。况且年岁渐长后,大哥看她的神色也不大寻常了,这次原本就准备着带她同行的,见她如此快乐麻烦些都罢了。
晌午,习惯午睡的红绡在车上摇摇晃晃,秦染叹气揽住了她渐渐软下去的身子,她只短暂睁了睁眼,就靠得更近些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得心安理得。
只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她轻轻地,用糯糯软软的声音说:“染哥哥,其实我一直都骗你的,我给你的种子原就是兰草的,兰花,兰草,本来就是一家——”那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已自去做着美梦。
秦染的心中柔柔地,指尖轻触她睡熟便彤红的面颊,帮她将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他的傻丫头,为她求了这么多年的兰,他怎会分不清蕙草兰花?不过爱依着她的小九九,爱见她每次借机耍耍小脾气,任她予取予求,更爱她明明嘴上说他种坏了花,暗地里却精心照料着,后院那间从不让他进的暖房摆着的可都是他种出来的兰草,他哪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