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来到倪家镇已是夜里,水如服了药躺下前,将他赶了来。
“你是她的丈夫,这个时候,谁都能躲开,只有你不可以。”
他烦乱地拨拉几下头发,做了个深呼吸,才走到了蹲在墙角画圈的细细面前。
“细细?”
细细先是一愣,然后跳起来抱住了他:“太好了,叶大哥,你终于来了。”
“秦姐姐呢?”
细细圆溜溜的眼往屋里瞟了几下,扁着嘴说:“在里面,我不敢进去。”她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哭声,很轻很细,却揪着人心,即便此刻红绡没有再哭泣,她仍觉得酸楚。她毕竟年少,少经历生离死别,冯老于她也陌生,可红绡是她喜爱的人,在红绡凄楚的哭泣中她头一次清晰地感知着死亡。那个秦染她只见过一面,遭遇的是一场忽如其来的惊艳,他琉璃般笑颜成为黄昏中最美的风景,这样的人她无法想象现在已经成为了冰凉的尸体。
“细细,今天真的要感谢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喔。”细细低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明之:“叶大哥,秦姐姐是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可要好好陪着她,她很需要你的。”
明之笑了:“嗯。”
连细细都知道,红绡需要他在身边,他居然胆怯了。明之理理衣裳,努力让神色平静些,踏进了院子,通报后也无人为难他,有士兵将他领到了后院,场面有些杂乱,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靠在角落的红绡。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温柔地替怀中的人梳着发,明之第一次见红绡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一个人,那样对着一个人笑,柔情满溢似乎她眼中只有他,士兵们间或匆匆从她身边走过,伴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可那方小天地总是静的,有着专属情人的缠绵缱绻。
情人,明之心里隐隐刺痛,可他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红绡?”
手中的梳并没有停,红绡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来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搂住她的肩,红绡却略侧过避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半晌随着叹息收回。直到她仔细将秦染的头发梳好,衣裳理好,她才浅笑着回头看着他:“这样可好?”
“嗯。”
红绡便不再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以前是爱穿白衫的,其实也不是他爱穿,因为我爱看他才常穿,所以我还是给他找了身白衣。”
有士兵将好不容易寻来的棺木抬了过来,粗声粗气地问:“姑娘,你节哀顺便,要下葬了。”
红绡笑着拦住了他们:“我自己来,他不喜欢别人碰。”
因为元帅交代过,不许得罪这位姑娘,所以他们并未多说,都退到了一边。
红绡很吃力地扶起了秦染,,虽然艰难,可还是慢慢将人挪到了棺木前,也不知她打哪生出的力气,硬是将人半抱着放了进去。
连红绡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这样平静,她帮半坐着的秦染最后一次理好仪容,连泪水都没有掉下来,就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她笑着,如年少时每每在他身边明媚若花的模样,轻声对他说:“染哥哥,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你不会再一个人了。”
她缓缓放下了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合上了棺木。
容允修指挥着人要将棺材抬入新挖的坑中,明之抱住了想拒绝的红绡:“别这样,红绡,你一个人做不来的。”
红绡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明之用力将她拉回了怀中,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我不介意你用陌生人的语气对我说话,也不介意你如此对待秦染,可你不要折磨自己,红绡,我请你不要这样子折磨我的妻子,我很痛心!”
他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么严厉的语气,有一刻,红绡有些失神,可最后还是笑着拂落了他的手,随着明之的手无力滑落,她还是淌下了两行泪。
“明之,对不起,我知道你难过,”红绡揪住自己的胸口,眼中一片空茫:“可是我好痛,痛到我不知如何才好,你由着我自私吧。”
明之偏开了头,松开手,怔怔望着她,看她走到棺木前,一点一点地替秦染垒着坟。
她守了一夜,在清晨时再熬不住,晕了过去。
明之陪着她守了一夜,看着她面上的悲伤淡成了死寂的平静。
容允修来告别的时候,是明之去送的行,老将军只拍拍他的肩,长叹一口气,翻身上马。
大军如来时一样,默默离去。
许久之后,再无人知晓为何在刚夺取了政权的关头,容允修要派出一路大军赶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倪家镇,甚至其后自己也抛下京城赶了过去。最后史官将这次平静行军的目的归结为寻剑,那把失而复得的九龙剑成了最好的证据,那些自军中忽然消失的人与神秘的军师一样,成为了寻剑过程中的牺牲品。
或许是容允修刻意的掩盖,离城就这么又一次远离了朝中之事,回复了平静。
可停云轩再无往日温情。
红绡自大军离开的第二日就着手收拾了那个小院落,明之并未多说,只帮着她打点,细细自离城中拉出了大批家具物什,就简简单单在那里安置下来。
那些天,红绡一直表现平静,只是与人皆疏离,不再有素来的亲近。
头七过后,她做了一桌的饭菜,都是往常大伙喜爱的,可谁也没有这份心情坐下好好品尝,不过三两口,陆续借故离去,只留下了明之与红绡两人。
“你准备留在这里了?”
“是。”
“一直留在这里?”
“是。”
明之自怀中取出了一个信封,自桌上推到了红绡面前。
红绡打开,微微一颤,手指有些泛白,是休书。
“红绡,我无法看着我的妻子这样守着他人,所以,你自由了。”
一滴泪掉落在纸上,打花了墨迹,明之替她抹去了,红绡含泪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以为会在他目光中看到谴责,可仍是温柔似海的双眸。
读懂他的用心,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在为她着想,不想她为难。
明之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温柔,可只是一闪而过,他看到了她的挣扎,于是伸出手将她拥在了怀中:“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我妻子。”
一瞬间,许多往事涌上了心头,似乎有话哽在喉间,才要出口,秦染的面容已经梗在了中间。红绡摇头,急急推开了他:“对不起,明之,我做不到。”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记着,离城总是欢迎你的,我会一直都在。你是我妻子也好,不是也罢,我只盼着你好好过下去。”明之捧着她的脸,微笑着看她。
在随她置办新家的日子里,他已经想得很明白,爱她并非要把她留在怀中,日日看到才是对的,她需要时间,他们都需要时间。
命运只将她从秦染身边送到了他手中,可他并不知道,老天到底对他是薄是厚?秦染用死亡将自己刻在了红绡的心中,他无法与一个逝去的人来争夺,可他的心与秦染的是一样的,只想她好,何况留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的人毕竟是他,她接下来要走的路他即使做不了同行者,至少能够追随——
或许有那么一天,她终于能够放下了,回头再看一眼,他总还是在的——
又即便,再也等不到云淡风轻的那一日,他仍有着记忆,悉心收藏——
人人都赞他性子是极好的,却不知他的执拗,他认定了她,就只知她的笑是他所有的梦想。
“不光是我,还有秦染,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过,你不要惩罚你自己,你可以恨我,恨他,但是不要恨你自己,因为从来没有人怪过你。”
红绡凄然一笑:“可是我恨透了我自己。我恨我的软弱无知,当我在等待的时候,他苦过我千万倍,可我居然只会胡思乱想,那些爱与不爱的问题,看不到他的悲伤与苦心。我甚至连最起码的坚持都做不到,他给了我如此深厚的感情,可是我回报的只是离弃,他在生死中徘徊,我却在离城里安然生活。是我离开了他,是我背弃了当初的诺言,我没有陪他到最后…明之,我真的好恨我自己,我既没有执着我年少的爱恋,也无法继续无视地呆在你的身边,我居然忠于不了任何一段情感。”
“红绡,你听着!没有人会怪你,我不会,我相信秦染也不会,我们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来爱你,你也可以选择你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明之将她的手放在了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我们的爱都不是牵绊,是为了你幸福,所以无论有多绝望,你都要好好过,不要辜负了我,更莫要辜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