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过来,听似赞赏,却带着挑衅的意味。她诧异地回身,一看见走出来的富态中年男人,摸在背袋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她不想跟他说话,提了桶子就走。
“你这回赚了十两银子,是吧?”包山海老神在在,仍是语带嘲讽。
“这幺小的生意,我就让给你做了。唐大人另外托了我宝香堂做贡香,那可是要在皇宫里焚的上等好香,只给皇帝用的喔。”
“你尽管在巴州做你的贡香,跟我无关。”
“咦?一点也不好奇?”包山海神态傲慢,命令似地道:“我看啊,你们兄妹就别辛辛苦苦种橘子了,过来我这边做贡香,宝香堂每个月绝对给你十两以上的工钱。”
“原来包老板是做不出好香,又来打我家的主意?”郁相思停下脚步,回头看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露出自信的微笑道:“毕竟你宝香堂只是名气大,向来没什么本事,只会偷人家的方子。”
“你!”三言两语被揭了底,包山海变了脸,怒目圆睁。“女娃娃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我包山海一根指头就可以扼死……”
“我呸!”大门对街的大榕树下传来特别高亢的谈话声。“今儿个唐老爷作寿,怎么有人提那说不得的字眼啊?”
“哎哟!”另一个男人也高声道:“我瞧他穿得体面,大概是老爷子的客人吧。要是让唐家的人听到了,等会儿就被扫帚扫出门喽。”
包山海脸色一僵,往树下的几个黑影瞧去,猜想是乡亲们无聊,挤在这儿看热闹闲嗑牙,他不想节外生枝,冷哼一声,便指袖转身进门。
郁相思也看了过去,发现那两个“聊天”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大半天听不到他们吭声的两位护卫大哥,而此刻,他们的主人正快步从树下暗影走了出来,站定在她的面前。
“郁姑娘,你还好吗?”穆匀珑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她又惊又喜,料不到还会看见他,前一刻仍绷紧的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双手一松,便将沉重的桶子放到地面。
“他?”穆匀珑听出其中的过节,但仍不便多问。
“他的香烛进不了寿筳,将气出到我这边来了。”郁相思摇了摇头,好像是想将方才的不快摇走,随即将按捺不住的惊喜问了出来。“田公子,你不是走了?”
“走了?”穆匀珑一愣,露出笑容道:“不,我嫌里头人多气闷,出来透透气。”
事实上,他是不想和唐瑞打照面,只好躲起来了。
“他们上菜了,你不进去吃饭?”郁相思又问。
“天黑了,我送你回家。”穆匀珑担心地道:“刚刚那人……”
“我才不怕他,谅他不敢怎样的。”郁相思语气转为轻快,笑着俯身去提桶子,手一抓,却是滑了一下,没能提起来。
“我来吧。”穆匀珑手脚快,抢了过去。
“嗳……”郁相思想阻止,但她发现竟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做香印极为耗费心神,她忙了一整个下午,刚才又和包山海周旋,她实在是累了。
“君子坦荡荡就麻烦田公子。”她低下头,掩饰臊红的脸蛋。
如同来时路,月夜的山路上,夜风吹拂,蛙虫鸣唱,还有叩叩的马蹄声,伴随着踩在泥上地上的沉稳脚步声,一起走向山那一头的家。
“他?”郁相甘几欲抓狂,一根指头猛往屋内三个客人指了过去,特别是那个面带温笑,一副就是人家主子爷,大剌剌坐着的贵公子。
“他他他……他要在我们家睡觉?”
“就跟阿甘兄借住一宿了。”穆匀珑微笑抱拳。
“哥!”郁相思脸颊微红,好声劝道:“入夜了,回镇上还有一段路程,再说,今儿镇上客栈都满了。”
“人家救了小思,又帮忙拿寿桃回来,你给人家过个夜,行个方便,于嘛这么激动?”阿甘嫂帮客人倒茶,回头训老公。
“这……”郁相甘在屋内蹦蹦跳,不知道是生气宝香堂,还是气恼不速之客。“小思这么聪明,三两句就赶走包山海,还要他救?”
“哥,别说那人了,我去整理房间。”
“等一下!我们才两间房,你要他睡哪儿。”
“我的房间啊,那是大通铺。”郁相思抬眼年地三个客人,笑道:“虽然他们长得高,还是睡得下的。”
“那可是你姑娘的闰房耶!”郁相甘睁大了眼。
“什么闰房!我们小时候和爹娘都睡在那里的。”
“郁姑娘,我们在厅里打地铺就成了。”穆匀珑不以为意。过去行军亦是夜宿营帐,微服出门在外,他不会太计较,也不愿让姑娘为难,更不想被阿甘兄给瞪出门。
“没关系的。刚才孟大哥不是说,田公子习惯睡床吗?”郁相思掀起门帘,回眸一笑。“你稍等一下,我先整理整理。”
“习惯睡床?”郁相甘大惊小怪了。“果然是京城来的尊贵公子,我家可没绫罗绸缎给你盖!”
“我们自己带有毛毯。”穆匀珑知道孟敬是爱惜主子,这才会要求让他睡床,没想到又惹恼阿甘兄了。
“好啦好啦!”阿甘嫂拉了老公坐下来,送上一杯茶。“喝了。”
“喝就喝!”郁相甘拿来猛灌,喝到一半,又气呼呼地道:“可恶的包山海,我就知道他会做怪,整个巴州都给他包了还想怎么?”
“提那碎渣干嘛?难怪小思不让你去帮忙,怕你碰到了又想打架。”阿甘嫂用力按住老公的肩膀,拍了拍。“你有空生气,不如去瞧睢阿骡怎地不吃草了。”
“唉。”在老婆的安抚下,郁相甘立刻气消,随即愁上眉头。“阿骡老了,总是吃不下。”
“所以郁姑娘下午不驾车到镇上,就是阿骡生病了?”穆匀珑问道。
“你嫌香粉桶子重就别提。”郁相甘白他一眼。
“潘武,你去看看。”穆匀珑吩咐道。
“看什么?”郁相甘诧异地问道。
“潘武弄得养马。”
“我家阿骡是骡子,他会看吗?”郁相甘跳了起来,急忙赶在潘武后面出去,叫道:“喂喂!我家阿骡胆小,你别吓到它呀!”
阿甘嫂笑道:“后头还在帮你们烧热水,我去瞧瞧。”
“田公子,请进。”郁相思揭开帘子一角,露出半张脸招呼道。
笑靥清浅,却让烛光昏暗的屋子亮了起来。穆匀珑才往前走了一步,蓝布帘又放下来,挡住房内的视线,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般山村屋子的普通房间,心情却有如即将揭开迷题般地兴奋。
果不其然,他掀帘进去,立刻置身于一股酸酸的,甜甜的,又略带微苦的清香氛围里。
“这香味……”他一时说不上来,仿佛很熟悉,却又不太一样。
“有香味?”郁相思不解,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郁姑娘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穆匀珑嗅了嗅,东瞧瞧,西看看。“我来找找看。”
一个偌大的房间,一溜几乎占了三面墙的大通铺,一只大衣橱,一张小桌子,此外没无长物,他循着香味寻找,抬头望向了床边的大柱子。
柱子上端缠着几圈红的,黄的,花的布条,为这单调的房间增添几许多活泼颜色。他立刻脱掉靴子,站到床上,拿起垂下的布条流苏,放在鼻际深深吸闻着。
“哎呀,你……”郁相思为他的大动作感到好笑。
“橘子!”他低声赞叹。
他站在床上,像个可望不可及的大巨人,而前一刻还像个孩子好奇的张望,此时闭眼闻香,那神情却在片刻间转为沉静,仿佛深深陶醉其中,达到忘我的境界了。
他的鼻子都埋进布条里了。他是如此贴近她亲手做的事物,郁相思看着他,心怦怦跳动着,脸,也缓缓地热了。
“你怎么做的?”他终于睁眼,蹲坐下来,盘腿于床上。
“唔……”她忙低下头。“每年秋天,我用橘叶,橘枝熬了一锅水,把旧衣裁成布条,浸在里头三天三夜,风干就成了。”
“隔了一个冬天,味道还是很浓郁。”他又抬头看去,瞳眸光采灿然,拍着自己的膝盖头道:“难怪!橘能健胃,胃和则寝安,放在房间里,可比燃上一夜的安息香更能助人好眠。”
“田公子想要好睡,还有橘皮枕。”她微笑指向摆在床上的枕头。
三个大小不一的枕头并列排放。他不解地看她,她又指了中间那个。
“橘皮枕?”他伸长手拿了过来,揭开枕巾,清淡的甜苦气味从细竹编就的竹枕缝隙中透散出来,摇了摇,沙沙做响,有如微风吹过一树枝叶,令人心旷神怡。
“吃了橘子,皮可别扔掉。”她解释道:“树皮烤干,然扣放进冬笋伯编的竹枕,不只好眠,也可醒脑。”
他手上拿着竹编枕,无需过度靠近,就能吸闻那透入心脾的气味。
她也为他新换了一条干净棉巾子,即便没有精致的刺绣和软滑的缎面,但有姑娘的用心,这就胜过一切了。
这是…他试探地问道:郁姑娘的睡枕?
那两只枕是我爹娘以前睡过,给两位护卫大哥睡。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田公子老要两位大哥保护,所以我想你应该睡他们中间吧。
把我当小孩看?他抬了眉。
事实上,孟敬和潘武还会轮流守夜,就算他要他们安心睡觉,一向忠心护主的他们也一定不肯。
随你们怎么睡吧。她拍了拍床边的被子。夜里露水重,还是凉了些,记得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