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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着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着:“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着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什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什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什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着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不禁跟着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着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着了。等他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着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着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定和她在情爱上,有着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着,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着澡。等她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刹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着抖,用她那双充满了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见我答应,凄迷地笑着,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什么样的蹂躏,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凄然地望着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着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着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着:“这一点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着,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着酒。然后,缓缓转着酒杯,发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着,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着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寨的,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象,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着“我的国家,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着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对着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着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着?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着,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着杀人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着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着,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着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口喝着。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干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着:“可是秀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着我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中,缓缓地挣扎着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兼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话,他才震动着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着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着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着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什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着问:“杰西说了些什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征询一下他的意见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讲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什么,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青龙直到这时,才略略地抬了抬头:“杰西所写的那张字条呢?”
宋维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给秀珍看的!”
青龙道:“先给我看一看,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
宋维犹豫着,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来是从贴肉处,取出了一只金属的小盒子来,打开,又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胶夹子来。在夹子之中,有着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不肯把硬胶夹子给别人,青龙和原振侠只好就着他的手,去看那纸片上的字。字是用铅笔写下的,倒还清楚,想来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缘故。
上面写的是:“秀珍,我已不再爱你,人生的变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语意的决绝,却跃然纸上。难怪宋维得到了之后,如获至宝,因为他有希望可以获得秀珍的爱情了。
青龙一看之下,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没有用的,只要杰西还在,秀珍不会改变她对杰西的爱意!”
宋维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龙缓缓地道:“她……到清迈去了。”
宋维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龙站了起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广大得多!”
宋维闷哼一声:“在清迈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当真半秒钟也不耽搁,那句话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说的。话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维离开了之后,屋子中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迈?”
青龙的头部看来像是十分沉重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起了宋维凶悍的样子,失声问:“那你怎么这样对宋维说?”
青龙茫然:“从曼谷到清迈,再加上他在清迈找秀珍的时间,至少要三五天。谁知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样的,先把他打发了再说吧!”
原振侠默然。青龙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电影中的传奇人物不同,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这种心情,原振侠自然知道,是由于他对阮秀珍的恋情而来的。
在原振侠沉默的注视之下,青龙却笑了起来:“宋维说得对,我当然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会去找她?宋维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想见到秀珍的愿望实在太热切了,明知我在说谎,他也愿意去试一试。这……就像人们争着去购买中奖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奖券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是他发觉了受骗……”
青龙潇洒地一挥手:“放心,我会有办法对付他。杰西还活着,这一点已肯定了!”
青龙说着,用询问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显著可以找到他的线索,我当然要去。”
青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务已结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黄将军,报告我们相见的经过和你的行踪?”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她会关心么?”
青龙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黯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和你,或许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致命伤……人类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样,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为了繁殖下一代。”
青龙苦涩地道:“是,爱情不知在人类历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剧,看起来还在一直制造下去。”
原振侠向青龙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青龙和原振侠握着手,可是意态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谜底,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侠道:“当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话,会再来找你!”
正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青龙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他。
原振侠明白青龙的眼光异特,是因为他将会去经历的各种危险,所以他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活着回曼谷来的话。”
青龙有点震动,原振侠这种对面临极度凶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感动……他是真的勇敢呢?还是不知道他将会遇到的危险?青龙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进入南极大陆、蛮荒的亚马逊河上游‥‥‥还要危险!”
原振侠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青龙有点疑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涉险,事情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应该去的人是莱恩上校!”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着极度的执拗。一件事情,如果可以经过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龙“啊”地一声,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这或许就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青龙由衷地说:“一个绝不普通的普通人!”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又用力握着手。这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教育、习惯全然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们会是好朋友。
原振侠在和青龙分手之后,又和莱恩上校会晤。他并没有和莱恩多说什么,只是商量着出发的日期,和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他就要立即开始自由行动的细节。莱恩上校尽一切可能帮助他,甚至和美国的情报机构联络,使原振侠得到了一个背囊……在这个看来和普通背囊并无什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着可供在危险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设备。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动步鎗、若干烈性炸药、急救药物、浓缩成为药片状的食物等等。
预定的出发日期在两天之后,这两天之中,原振侠在曼谷是全然无事可做的,他住在一间高级酒店之中。当他和莱恩分手之后,他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在他出发去见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见一面呢?
和秀珍见面,说起来是没有作用的……纯粹是为了好奇,想看一看这个能令和她接触过的男性,个个都为她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莱恩、宋维和青龙都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方法去把她找出来?原振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还在曼谷或还在泰国,那就可以登报寻人。
他找了几份报纸,一看之下,不禁哑然。报上已有了寻找秀珍的启事,大幅的,显然是莱恩上校刊登的;还有小幅的,说明“杰西有要函转交,请速联络”,那自然是宋维刊登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自然不会有用。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龙去商量一下,青龙的住所锁着,并没有人,原振侠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曼谷游荡着。晚上,和莱恩在酒吧见面,莱恩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不断地重复着:“彩云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这就是错,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我也绝不打算原谅她!”
出发的时刻来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在泰柬边境起飞,机上除了西哈努克亲王之外,还有六个人。原振侠背着那个背囊,挤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
在开始起飞的时候,机舱中还有人说话。亲王的话最多,谈到了当年,他在金边主持电影展览的情形时,兴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过了边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有的双手抱着头,有的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下面连绵的山岭和丛林,有河流蜿蜒流过,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类近代史上遭受苦难最多的土地之一。亲王双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颤动,看来是为他祖国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为未来的不可测的命运而紧张。在越南军队的占领之下,他们这一行人冒险进入,可以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飞得相当低,机师的驾驶技术简直无懈可击,只在密密的丛林上向前飞着。不一会,越过了一道宽阔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传来了鎗声,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师警告着:“渡河的越南军队发现了我们,请所有人保持镇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舱之中,所谓“保持镇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飞到丛林的上空,然后,盘旋着,在转过了一个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个小盆地中降落下来。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着,列着队。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亲王行礼,然后,显然是新竖起来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国的国旗。亲王一面和列队的人双手合十还礼,随行的摄影记者,就等不及地摄影。
原振侠知道,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证明亲王确曾到过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时之后,亲王就会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务。
但是他却不同,对他来说,进入了柬国的国境,那只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要开始漫长的寻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为止。
所以,他没有多耽搁,在亲王和他的随从忙于活动之际,他已经悄然进入了附近的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点彷徨。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慢慢自密林深处走出来。原振侠一见,就脱口叫了起来:“青龙,你也来了!”
青龙并不说话,一挥手,就带着原振侠向前走去。半小时之后,当原振侠又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之际,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已身在一个密林之中,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树枝和树叶。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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