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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第一章

作者:倪匡 字数:18476 书籍:鬼子

  界面风格:[咖啡花][星光闪][粉之恋][颓废闷][蓝调型]

  第一章

  世界上有许多怪人,各种各样都有,有的行为怪诞,有的性格特异,有的外貌出众,有的爱好古怪。不论和任何种类的怪人相比较,洪致生都绝不会逊色。

  洪致生样子一点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体育家身型,浓眉大眼,性格豪放,学历极佳……三十不到,已有了两个博士头衔在身,家境富有,一个现代青年人该会的,什么都会,曾参加国际现代十项比赛,名列第三;现代青年人不该会的他也会,原振侠住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看到的人,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一个现代青年的书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当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为他有一个很怪的癖好,这癖好是潜水寻宝。

  潜水寻宝,就是找寻海底的宝藏,大多数是沉船,也有传说中其它被埋藏于海底的宝物。

  他有国际潜水员的执照,也曾经运用他的科技知识,改良过潜水者用的“水肺”,使潜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潜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欢潜水,只是喜欢潜水寻宝。叫他没有目的潜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丽的风光,他决计不肯。可是,如果当他人在马来半岛的槟城度假,有人告诉他,印度洋东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宝藏的话,他会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即出发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并不是穷疯了想发财的那种人。一开始已介绍过,他家境富有……那并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亲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轮船公司老板,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份,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岁的小叔叔。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经营方针上,有什么争执的话,那就十分难于处理,因为大家所占的股份完全一样。不过好在洪致生对于经营船公司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办完了领取遗产的手续之后,他就对善于经营的小叔叔说:“小叔,我什么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开始还有点不放心,但后来事实证明他确然什么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长。中型船公司变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润自然滚滚而来,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什么故事,还是电影情节的影响,一直热中于海底寻宝。到了他真学会了潜水时,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一连多年,虽然什么宝物也没有捞到,可是兴致一直不减,非但不减,而且越来越起劲。

  原振侠是怎么认识洪致生的呢?经过简单之极,他们是中学同学。

  中学生阶段,是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没有了少年的天真无知,也还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学阶段谈得来的同学,往往可以成为一个人一生之中,来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谈得来。原振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环境差不多的同学比较易于接近,对于有司机驾驶豪华房车接送的同学,自然而然,会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不过,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点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又是运动场上的健儿,所以和同学的关系大体很好。当大家离开了中学,各奔前程之后,每隔一两年,不定期举行的旧同学聚会上,大家也兴高采烈,讲述着青少年时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会找上门来,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当他打开门,看到洪致生站在门外之际,他怔了一怔,才连声道:“是你!欢迎,欢迎!”

  也许由于他虽然口说“欢迎”,但实际上语调并不热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欢迎还是假欢迎?”

  老实说,原振侠心中,真正欢迎的成分并不占很多。因为洪致生虽然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论讲甚么话题,他都有本事,把话题转到潜水寻宝这方面去。若是别人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大兴趣,他还要竭力诱劝,大谈潜水寻宝的乐趣。不过这天是星期天,原振侠刚好没有什么事,和他闲谈一个下午也无伤大雅。所以原振侠为了避免尴尬的应对,主动道:“当然欢迎,最近又有什么潜水到海底,去寻宝的计画?”

  原振侠的话一出口,洪致生整个人都活跃了起来,挥着手,脸上放出兴奋的光采来。可是原振侠留意到,他又有点神秘和紧张的样子,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以极快的动作,一闪而入,立时把门关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洪致生的动作,其实并不是那么可笑,而原振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们做同学时所发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学生时,就喜欢了潜水寻宝,同学都知道他入了迷。于是,有一个专好恶作剧的同学,就设计了一个恶作剧来捉弄他。

  恶作剧的方式很简单,别人是谁也不会上当的,但洪致生却偏偏上了当。几个同学,包括原振侠在内,一起声称在海边遇到了一个装有木脚的独脚人,绘声绘影描述着那个独脚人……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银岛》中,那种老海盗的造型。

  洪致生一听,便已入迷。那个同学又说,这个独脚人给了他一份秘密的沉船海图,洪致生更是连眼睛都突了出来。在他千请万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张简单的海图,画在一张发了黄的白报纸上……白报纸之所以会发黄,是几个人买了一包烟,忍着呛咳,用力吸了,又喷向纸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侠已不记得,那张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的海域了。当他们把交换条件谈好……洪致生捐一笔钱给班会,作班会的福利经费之后,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宝图”,洪致生一口答应。当他把那张破纸,郑而重之藏起来之际,他的神情就和刚才关门时一样,兴奋而又神秘,还带着一点紧张。

  原振侠想起那次的玩笑,这时又看到了洪致生这样的神情,实在无法不笑。

  玩笑后来当然揭穿了,洪致生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好玩,说他已经研究出了那是什么海域,单是对着这种藏宝图,已经够有趣了云云。

  这时,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侠为什么在笑他,那使他有点尴尬。

  因为中学时期同学开开玩笑,绝对没有什么欺骗的成分在内。而后来,当洪致生喜爱潜水寻宝的名声越传越开之际,不少江湖骗子,看到这是一个骗钱的好机会,便假造了各种各样的秘图,编好了各种各样离奇故事,把什么海盗日记、航海秘图,甚至圣经中记载过的所罗门王海底宝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开让路之际,留下来的宝藏等等的“宝贵资料”,出售给他。不论索价多高,他也照单全收,不但照单全收,而且还真的组织潜水队去探索、去打捞。

  他的这种行径,在他的熟人之中,几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见到他就会打趣:“怎么,最近又得到了什么秘图?”

  这时,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么,最近又得了什么秘图?”

  原振侠这样问,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却十分正经:“正是,这次的情形有点古怪,所以我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一听,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谁都可以知道,他高价买下来的那些沉船和藏宝的资料,全是伪造出来的东西。他上了无数次当之后,还不肯承认上当,或者,认为在上了无数次当之后,总有一次会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没有劝过他,可是他非但不听,反倒教训别人:“你们没有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买不到千里马,高价买一副据说是千里马的骨,也是好的。买了马骨,真有千里马肯出让的人,自然会来找你。”

  战国时,郭隗对燕昭王所说的“千金买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难于反驳。

  这时,原振侠刚想推托,可是他还没有开口,洪致生已经又道:“这几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叹了一声,正想推辞,洪致生又不让他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

  原振侠大声道:“对,不该在背后笑你,应该到了有人当面笑你的时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声音:“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给你看资料,你提意见,有什么损失呢?有损失的话,是我有损失,不是你!”

  原振侠苦笑:“如果由于我的意见,而导致你有损失的话,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来:“如果资料看下来,你也认为值得行动的话,那就是资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会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实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原振侠把视线移到墙上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什么资料?你对我说说看。”

  当他在答应之际,他心中想,反正全说不可靠就是了。当时,无论他如何去设想,再也想不到,风和日丽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人之间看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谈话,会牵涉到世界上一种最神秘的力量,会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洪致生,另外一个,他们这时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会有那么惊心动魄、不可思议的变化潜伏着。

  直到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全都过去之后,原振侠还在自己问自己:如果当时一口拒绝,一切会不会发生呢?这个问题,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侠答应提供意见了,十分高兴,提起了他带来的公文包。那公文包考究之极,浅黄色的鳄鱼皮,配上双重电子号码锁。

  洪致生对他那些“资料”极其重视,他有一间“资料室”,全部资料原件放在保险箱中,资料输入计算机,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检阅。他确然十分认真,不然也不会被当作“怪人”了。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转动号码,打开,原振侠看到里面放着好几只纸袋。洪致生且不取出来,手按在那些纸袋上,望着原振侠:“我先把资料的来源向你提一提,资料不是从普通人那里来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每一次你得到的资料,都不是普通人那里来的,这次,是哪一个古代西班牙海军大将的后代给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没有反驳:“你听说过一个美国潜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侠摇头:“对于潜水界的英雄豪杰,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识。”

  洪致生道:“不要紧,我先给你看这位潜水家的资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只纸袋,抽出许多资料来,有剪报,有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资料放在桌上,原振侠一面翻动着,一面看着。

  那个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国潜水员,并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潜水员。在桌上所有的资料,全是报导他死亡的消息和经过的,对于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来一定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缘故。

  而这样子的潜水员,在美国至少数以千计。至于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潜水之中发生了意外,出水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断定为意外。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意外,熟悉深海潜水的人,都知道那是无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变幻莫测,航海者和在海中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大海深处,更是魔鬼的境地,人类对之所知极少。

  例如,一个健康状况极佳,潜水配备又十分精良的潜水员,何以会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这问题,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没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后,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潜水员,都知道他们的工作极度危险,就像端着冲锋鎗去做抢滩攻击的战士一样。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什么,比较特别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潜水任务。他是为了搜集一种十分稀有的贝类生物的标本,这种贝类的学名是“阿当氏翁戎螺”,只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这一天,佛烈特雷已经找到了四个,他认为下面还有,潜得更深一点,收获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为这种螺的贝壳,是全世界各地贝壳搜集者梦寐以求的收藏品,一个完整的贝壳,市场价格约在三千美元之间。试想,一天只要找到十个,收入比起干别的工作来,要好得多了。

  由于这种螺十分稀有,生物学家对于在海底,活生生的阿当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兴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还带了水底电影摄影机下去,拍摄到的情形,也可以卖好价钱。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个潜水员……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他再次潜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觉得他在海底的时间太长,感到有危险之际,看到他以相当快的速度浮上来……这是深水潜水最危险的动作,会因为人体不能适应海水压力的改变,而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惊叫起来,在惊叫声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两人立时跳下海去,托着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后,佛烈特雷只转动了几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

  他们发信号,向海岸巡逻队求救。上了岸之后,那四枚被捞上来的稀有贝壳,成了遗孀的唯一财产。

  从整个资料来看,这是一个普通的深水潜水员的一生。一个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早就随时在准备承受的结果。

  原振侠看完之后,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开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那是一张佛罗里达州沿岸的海图。他指着地图道:“出事地点是在这里,北纬二十七点一四,西经七十九点零八,介乎佛罗里达半岛和巴哈马群岛之间。那里的海水深处,超过一千公尺,佛罗里达海峡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沟。”

  洪致生由于对这种海图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两个博士的头衔之一,又正是海洋学。

  原振侠仍然不感兴趣,声音也淡淡地:“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也不在百慕达魔鬼三角的范围之内,并无特别的意义。”

  洪致生一点也不介意原振侠泼冷水,又取过了一只纸袋,抽出一封信来,道:“请看,这是艾芙,就是那位遗孀写给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开来,原振侠甚至提不起兴趣取过来看,只是就着,伸过头去看。

  信写得相当简单: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资料,随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后,我自然极其伤心,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什么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励之下,振作了起来,准备开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遗物之时,发现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潜水,他带下去的水底电影摄影机中的胶卷,拍摄了一大半。当时由于太慌乱了,谁也未曾注意。

  我抱着姑且试试的心理,把它冲洗了出来,情形也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当特别之处,无人可知那是什么现象。直到今天,才听说阁下对于深海中的异象十分有兴趣,敢问阁下是否愿意购买先夫的这一卷遗作?请覆信。艾芙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对她说我只对海中藏宝有兴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摄稀有贝类的生活情形,而在无意之中,摄到了什么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兴趣之极,至于别的,就不会感到兴趣。”

  原振侠仍然沉默地听着。

  说到这里,洪致生兴奋了起来:“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后,把那卷电影寄了来,要我自己决定有没有兴趣!”

  原振侠“啊”地一声,注意力开始被吸引了。一则,他从洪致生兴奋的神情上,感到那卷在水底拍摄的影片,一定真有什么特异之处。二则,电影拍摄到的东西,弄虚做假的情形比较少,至少比一张海图的真实性要高一点。

  可是原振侠还是道:“你可知道,在一只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样的效果来?”

  洪致生点头:“我当然知道!”

  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那你兴奋什么?可能整卷电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来:“我当然有确切理由,相信电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摄影技巧制成的。你看了,再经我对你一解释,你就会明白。”

  原振侠在一时之间,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时随便指出一两个破绽来,就可以推翻他的断定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喜欢怎么样”的手势,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电影放映机来,又在放映机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银幕。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原振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动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客厅中登时黑了下来。

  洪致生也装上了影片,开动了放映机。

  出现在小银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过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来相当阴暗,可是又有一种苍白的诡异感。深水潜水和普通的潜水不同,海洋到了深处,绝不如浅水处,那样充满了五光十色的绚丽,而是阴沉得有点可怖,连海草也几乎像是耸立着的许多鬼怪一样。

  原振侠知道,水底摄影机是固定在潜水者的胸口处的,通过简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环境不值得拍摄,就可以停止,以节省胶卷。这卷胶卷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为银幕上出现的片段,有点跳动,显然是拍拍停停的结果。

  接着,就在一块几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只有着红色火焰一样彩纹的大螺,在缓缓移动。同时,看到一个人的手,向那只螺伸过去,那只螺比这个人的手掌还要大。

  原振侠在这之前,并未曾见过这样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释道:“你看,这只螺的学名,就叫作阿当氏翁戎螺。从这只螺就可以肯定,这卷影片真是在海底深处拍摄的。”

  原振侠反问:“何以见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翁戎螺’这个名称?”

  原振侠“唔”了一声:“听说过,好象是生物学家认为,早已绝种了的一种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纪初,才发现了活的标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说,一面停止了放映机的转动。这时,银幕上的那只螺,已爬到那块大石的一边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时代的生物,几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龙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于地壳变动,它们从浅水生活,演变到深水生活。如今已发现的品种,只有十二种,阿当氏翁戎螺的标本,来自活生生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只是贝壳,而这种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学家从来没有见过的。”

  洪致生解释得再详细也没有了,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实际环境下,才能有这样的影片,无法在水族缸中做出来。”

  洪致生大声道:“是,所以我肯定这卷影片所拍摄的,全是真实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来的,简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卷影片,的确是在深海之中拍摄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洪致生指着那螺:“你看,这种贝类生物的贝壳,花纹和色彩多么美丽!”

  原振侠道:“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这贝壳是如何美丽的吧?”

  洪致生忙道:“当然!当然!”

  他又使放映机开始操作,在银幕上,那螺继续在大石上向前移动。洪致生的声音有点紧张:“请注意,请开始注意!”

  原振侠受了他紧张声音的感染,盯着银幕,看到那只螺移动到了大石的一边之后,沿着大石向下。摄影的镜头,也转了一个方向,转到了大石的另一边。

  摄影镜头转变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继续追踪那枚翁戎螺的行动。

  那块大石的另一边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过的一样。所以,当那枚翁戎螺一转过来之际,或许由于石头的另一边太平滑了,它一下子就跌了下来,跌到了石块脚下的沙上。

  当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时,镜头迅速跟随着。它跌下去之后,把身体缩进了贝壳之中,然后又慢慢伸出来。

  这一个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着极高的价值,但是原振侠却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而洪致生已在紧张地问:“你没有注意到?”

  原振侠愕然:“注意什么呢?”

  洪致生有点恼怒:“那块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没有注意到!”

  由于摄影机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当螺自大石上滑跌下来之际,镜头跟着迅速移动。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过,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侠沉声道:“请重复一遍。”

  洪致生操作着放映机,倒转过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带来的那具放映机虽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这时他选择的是慢速度,胶卷几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动着。

  这一来,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侠看到,当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来之际,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着什么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这时,按下了停止掣钮,指着银幕:“看,大石的一面,刻着什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毫无疑问,在超过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块大石,那么平滑的一面上,刻着些什么。

  一块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着那么平滑的一面,这已经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虽然大自然的创造力,有时会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叹,但是那样的平滑,总很难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况,在平滑的一面,还有着刻痕在。

  原振侠盯着银幕,由于当时镜头在迅速移动,所以那刻痕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会是……恰好有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当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机,胶卷移动了几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侠“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大石的最下面,当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于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镜头也不再移动,大石上的刻痕看起来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点被跌下来的螺所遮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组刻痕,看起来像是刻着许多跳跃着、高举双手的人形。

  那就无论如何,不是“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跃动的人形,大小可以从海螺的比例上看出来,大约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这……是一些人在跳动!”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这时,潜水者一定也发现这些图形了!”

  他令放映机再转动,银幕上看到的是,一只手伸过去,先是抚摸着大石上的刻痕,然后,伸手去拨动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扬了起来,画面变得十分模糊,原振侠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这实在是十分神秘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着跳跃人形的浅刻,这意味着什么呢?

  被拨起来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际,又能看到什么呢?

  可是,原振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于海沙被拨动,而变得混浊之际,电影完了,画面消失了。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洪致生道:“电影到这里为止了。”

  原振侠忙道:“再放一遍!”

  这时,原振侠的好奇心已被引发,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机,过去拉开窗帘,取出了一叠相片来,道:“我已经将重要的几格电影胶卷,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侠接过了照片来,照片看起来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状刻痕,那些跳动的人高举着双手,线条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生动。

  洪致生在不断地问:“看清楚了没有?这份资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侠“唔”地一声:“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个潜水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然他不会去拨动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为什么,电影忽然会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计那时,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丧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问过潜水专家,他们都说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发生。深海,是人类知识所达不到的一个神秘领域。”

  原振侠“嗯”地一声,迟疑地望着洪致生:“你想我发表甚么意见呢?我又不是深水潜水专家,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是专家了。”

  洪致生侧着头:“由于你有过许多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块有着浅刻的大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振侠不禁苦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真是没有法子回答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管怎样,你都准备组织潜水队,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点了点头。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不见得是想邀请我参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原振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他对于一切特殊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一直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在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几内亚腹地山区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达了“鬼界”。但是,历尽艰辛虽然可以到达“鬼界”,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无法触及另一个人的内心!海棠“完成任务”之后,音讯全无,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还不得不继续做下去,那是为了什么?他就无法了解!

  还有黄绢,黄绢的环境,看来比海棠好一些,其实还不是一样!一样是在“权力”这股有巨大无比、无可抗争的漩涡之中打转!

  原振侠怔怔地想着,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强,毕竟你对潜水十分陌生。不过,在进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设一下那究竟是什么,总是好的。”

  原振侠有点答非所问:“这是一块上面有浅刻的大石头,还用问么?”

  洪致生有点气恼:“那还用说!我是问,这块大石当然是人工凿成的,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海底?不见得会有人把一块大石,运到海中心去,再抛入海中,这块大石,估计重量超过二十吨!”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想说明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洪致生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用眼色鼓励原振侠继续说下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这块大石,是在不知甚么年代,淹没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声音有点震动:“还不止。”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座被海水淹没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为那是传说中的阿特兰大城的遗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用力挥着手,声音有点沙哑:“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这个可能,你说,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原振侠望着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还是可怜他好。

  关于沉没的阿特兰大洲,有着许多传说,都说那是一片突然间被海水淹没了的大陆。在被海水淹没之前,在这片大陆上,有着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过是传说,其可信的程度,不会比中国传说之中的“共工头碰不周山,撞断了支撑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据传说之中,确然有这样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没的大陆,去创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当然可以。美国的电视编剧,就创造了一套电视剧〈来自阿特兰大的人〉,那个来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当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样的一个海底城在,因为如今“大西洋”的名称,就是由这个传说中的海底城演化而来的。

  但是,如果说在海底,有了那样的一块石头,就认为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底大城的遗址,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侠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着,盯住了原振侠:“怎么,你认为没有可能?虽然那地点,和一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探险家所推测的有所不同,但是这正好说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错误,所以他们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侠缓缓摇着头:“别那么肯定……”

  可是洪致生却越说越是兴奋,用力挥着手:“你看,那些人形,动态何等强烈,没有高度的艺术修养,能有这样的浅刻么?说不定弄起这块大石,就可以发现进入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踪的阿特兰大城……”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海底探险家、海底宝藏最伟大的发现者!”

  原振侠仍然缓缓摇着头,洪致生更向他凑近了些:“你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只不过想在海底发现一条宝藏船而已。可是现在,是整座淹没了的古城!”

  原振侠不忍去扫他的兴,但也不得不纠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热,绝不因为一句半句扫兴的话而冷却:“当然只是可能,天下没有百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进行好了,我没有意见。”

  洪致生忽然又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却又没有说出口来。

  原振侠看出他的神情有点犹豫,忙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只管说。”

  洪致生道:“我给你看过的资料,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原振侠哑然失笑:“为什么?你不准备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去进行海底探险么?”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买马,可是目的是什么,却要绝对保守秘密。不然,消息一传出去,会被人家捷足先登。我毕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什么国家力量赶在我前面,我就完了!”

  原振侠笑道:“倒也设想周全,我不会对人说,可是佛烈特雷的遗孀那边,不会传出去么?”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只是对她说,资料很好,留下来慢慢研究,先寄了一点钱给她,日后有大发现了,再付她合理代价。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钱,已经十分高兴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有点鬼头鬼脑起来:“有一位先生,经历的神秘事情更多,听说你认识他,能不能介绍我去见一见,听听他的意见?”

  原振侠双手连摇:“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位先生我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无法替你介绍。”

  洪致生显得很失望,一面把资料收拾起来,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门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文包,原振侠以为他要告辞了,谁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半晌不出声。

  刚才还如此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了呢?原振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侠大吃一惊,看起来,他显出了一副又沮丧又难过的神情。

  原振侠忙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又过了一会,洪致生才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收到了那些资料之后,我是说,我一看到了那些资料,我就立时下定了决心,这是我毕生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发现惊人的海底秘密。可是……可是……”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洪致生那种沮丧的神情更甚,数着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议的事!”

  洪致生讲得十分正经,可是原振侠却忍不住想发笑:“这算是什么意思?”

  洪致生用骇然的神情看着原振侠,原振侠摆了摆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梦有人对你说?”

  洪致生连声道:“不,不,如果是做梦,我才不会认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梦没有做过!”

  原振侠不禁骇然:“是在你清醒的时候?真有人这样警告你?”

  洪致生摇头:“也不是。”

  原振侠给他弄胡涂了,只好道:“请你说得明白一点,别这样不清不楚。”

  洪致生叹了一声,跟着搓着手:“是这样,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总有一个十分短暂的时间,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状态的,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

  洪致生一挥手:“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那声音,我看不到有什么人在发出那声音,可是却清清楚楚地听到。第一晚,比较简单,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则说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远不明白的,不要试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获得资料的人的下场。”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洪致生道:“以后的几晚,也大同小异,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诉我是由于精神紧张而产生的现象,我真是听到的!”

  原振侠正想这样告诉他,给他说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讲甚么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听到了声音,声音总要有来源才是!”

  谁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梦的时候,也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它们的来源在哪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刚才你并没有说,是在梦里听到了声音,你说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叹了一声:“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声音柔软动听,又带着无限的关切,她在劝我放弃,叫我别根据那些资料去追寻什么……”

  由于他们是用英语在交谈的,所以原振侠立时听了出来:“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点迷惘:“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从来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会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来,她的声音有着无比的说服力!”

  原振侠不禁哑然失笑,望着有点入魔的洪致生:“既然这样,那你就应该听从这个声音的规劝,别再去发掘什么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却又摇了摇头:“如果给我看到发出这样动听声音来的那个女人,不论她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从。可是每当我听到了声音之后,竭力从半清醒的状态之中挣扎醒来时,非但什么人也看不到,连那么动听的声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说得极其认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当程度的沮丧。这使得作为一个医生的原振侠,陡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郑重地道:“你的精神状态……”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连声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肯承认自己是有问题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着舌头嚷叫,自己并没有喝醉一样。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词,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专家检查一下,洪致生却又说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话来。

  洪致生在说那番话之际,神情表现得十分犹豫:“我有一个想法……”

  他讲了一句之后,停了半晌,才又道:“会不会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着,他们知道我要去揭开秘密,就通过了不知什么方法,劝我不要采取行动?”

  原振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别丰富!”

  洪致生瞪了原振侠一眼,神情大不以为然。接着,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来,眼神有点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地道:“如果真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能发出那么动听的语声,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毫不考虑地爱上她!”

  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不但笑不出来,而且有点骇然之感。异性相吸引,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单单为了对方的声音动听,就决定爱上对方,这样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还未曾发生过。而原振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这时并不是在闹着玩,而是十分认真的。

  原振侠隐隐感到,整件事情中,有什么不对头之处,可是他却又说不上来。

  洪致生却显然十分入迷,他还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许她是……”

  原振侠忍不住大喝一声:“或许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侠的大喝声中,陡然转过身来,有一种如梦初醒的神情。他在这种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来给人以一种感觉,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些什么话。

  原振侠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头:“好了,别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进行,要就放弃……”

  原振侠停了一下,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听你那梦里情人的劝告!”

  原振侠在开玩笑,可是洪致生却十分认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他抓得极用力,令原振侠感到有点痛。他道:“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去进行!如果我放弃了,她就不会再来劝我,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他说得如此认真,原振侠不禁失声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侠在和洪致生的对话之中,已经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这样的字眼。这种词句,在一般普通的对话中,词意是相当明显的,那就是说一个人对一件事、一样东西或另一个人,太沉湎过度之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自然也不是说一个人进“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种象征式的说法而已。

  洪致生听了,呆了半晌,又叹了一声:“我哪有什么梦中情人!梦中情人,至少还有一个可以看到,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声音!”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适宜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了。他十分严肃地道:“我是医生,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如果你愿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叫了起来:“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医好它,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听她的声音,太喜欢了!”

  原振侠不是精神病专家,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洪致生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他只好摆了摆手,不再说什么。两人之间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文包:“我走了,再有需要听你意见时,我会来找你!”

  原振侠送他出去,在屋子门口,看他身手矫捷地上了一辆跑车。跑车发出轰然巨响,疾驰而去。

  原振侠走回屋子,却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两层,去找他的同事……医院中的精神病专家。

  那精神病专家,是一个脾气十分好的中年人,他听原振侠把经过情形,约略讲述了一遍之后,道:“照我看来,你朋友的情形,极可能是长期从事深水潜水的后遗症。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压力或者特殊的环境,人在深海之中,会产生幻觉,这种幻觉产生的次数多了,就会将之当成真的了。”

  原振侠问:“那算是不正常?”

  专家呵呵笑了起来:“人脑的结构,活动方式实在太复杂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是正常的,也可以说人人都正常,因为连甚么是正常的标准都没有。”

  原振侠默然不语,专家又道:“照你朋友这样的情形看来,是没有多大的害处的,是不是?”

  原振侠想了想,虽然是没有多大的害处,但是当时洪致生那种入魔的神情,总使他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在。

  专家又道:“人,总是有各种各样幻想的,尤其是年轻人对异性的各种想象,是十分普通的现象。就算你的朋友,从此之后,把女性声音的美妙与否,作为将来择偶的对象,也无伤大雅。”

  原振侠笑了起来:“只怕在现实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称的,那种美妙动听的声音!”

  专家笑着:“那也不要紧,就让他去失恋好了。世上失恋的人太多了,不属于精神病医生的范围,是不是?”

  原振侠觉得专家所说的相当有理,又随便聊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原振侠把洪致生带来的事,仔细想了一遍。他觉得那块海底的大石,似乎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之处,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这样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进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来,显然那块大石,在海底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那么,就算石质坚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蚀,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适宜各种海草附着生长,在深海中,还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块上生活的,像藤壶,像凿穴蛤,许许多多海洋生物,都会使石块的表面变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块大石可以长时期在海底维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动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虽然不是海洋生物专家,但是生物学上的普通常识,也相当丰富。凡是腹足纲的贝类生物,都有强大的“腹足”,那也是这类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当强劲的附着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着力而移动。有几类,例如鲍鱼,当它强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时候,甚至气力再大的人,也无法将之取下来。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立时想到,那块大石上,是不是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使海螺无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潜水者丧失生命?

  原振侠想到了这些,但是他立时感觉,这种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这使他自己觉得好笑,所以也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立时又想到,许多高举双手跳动着的人形,上面是一个星形的图记,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呢?想了半晌,自然一点结论也没有。他感到,洪致生关于阿特兰大海底古城的设想,未免太夸张了些,但这块有着浅刻的大石,确然是值得打捞上来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筑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了。

  想了半晌,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觉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个探险家,是不是比作为一个医生更好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约是一个月左右,原振侠没有洪致生的信息。在这期间,原振侠曾有机会,遇到过几个对探险、考古有兴趣的人,他把石头上的浅刻图形,简单地描绘出来,不作任何说明,只是向人家请教:“这种图形,代表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人有比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个对人类宗教史,有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他的回答是:“看起来,这个五角星形的图形,象征着什么。下面那群人,用一种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对它的崇敬。”

  原振侠进一步问:“五角星形,象征什么呢?”

  学者答道:“很难说,可能是一种信仰,也可能是一种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图形的象征,许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来源,也用五角星形来代表,认为那是魔法力量的来源。这相当复杂,你有兴趣,我可以借一批书给你看。”

  原振侠十分感激这位学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宝图书馆中有不少这样的书籍,自己尽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谢谢你!”

  那学者又对原振侠描绘出来的图形,看了一下,问:“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的图形的?”

  由于洪致生曾经千叮万嘱,不要讲给任何人听,所以原振侠只是含糊其词,应付了过去。

  那学者的解释,虽然说得还合情理,但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原振侠这时,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联络一下,可是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洪致生住所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在几个晚上,他没有什么事,也曾到小宝图书馆去了几次,可是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收获。

  一个月之后,午夜时分,突然门铃声大作。原振侠从床上跳起来,心中十分恼怒,这样按门铃是十分不礼貌的。他用力打开门,已经准备了一连串,不论来者是谁,都加以指责的话。

  可是,门一打开,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时,他把准备好的指责,全都缩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样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门一打开,他和原振侠打了一个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还要难看。

  原振侠吃了一惊,伸手把他拉了进来:“怎么啦?”

  洪致生自己先径自拿起了一瓶酒,打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声音,还是那声音!”

  原振侠怔怔地望着他,职业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种声音:“眼前这个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还病得十分严重!”

  他作了一个手势,洪致生整个人,简直是重重摔倒在沙发上的。

  他用力挥着手:“那声音,那声音!”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所讲的“那声音”是什么意思。他皱着眉:“消失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么美妙动人的声音,所以失恋了?”

  洪致生双手捧着头,半晌不出声,才道:“不是!”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以为你早已组织好了潜水队,出发到大西洋探险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开始了探索行动,她会因为我不听劝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专家说过“没有什么害处”,当时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来害处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处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弃,一放弃,劝说成功,我也同样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不耐烦,他像是和一个疯子在讲话一样:“这种话,你以前早就说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几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侠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让他自己说下去。洪致生叹了几声:“在半睡眠状态中,本来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拚命想看到声音的来源。前几天,我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与她对答呢?”

  原振侠骇然,这时,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医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问题了。

  洪致生说到这里,兴致高了起来:“我先问:你究竟是谁?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护神,不想你去涉险,所以一直在劝你!”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陶醉之极的神情来:“这几句话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陡然一动,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原振侠继续道:“你既然对这个声音那么入迷,希望一再听到,难道你没有考虑过,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

  洪致生叫了起来:“怎么没有?”

  原振侠道:“好,放出来,让我也听听,那声音究竟有多么动听!”

  洪致生叹了一声:“录不到,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是你的幻觉,幻觉已经令你的精神状态受了损害。直接地说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疗!”

  洪致生的反应相当平静:“我对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种力量,使我的听觉神经起了作用,我才会听到声音,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原振侠没好气:“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来找我,究竟在干什么?”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难。”

  原振侠闷哼一声:“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护神’?我可没有这个本领。”

  洪致生笑了一下,这时,他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请你代我去借一艘船。”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会提出一个这样的要求来,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过了一会,他才道:“你自己有一个大轮船公司,还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洪致生有点无可奈何:“正因为我自己有一个轮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侠十分不解地望着洪致生,洪致生解释着:“我要借的那艘船,属于林氏船务公司。”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啊!同行如敌国,林氏船务,和你们是敌对的!”

  洪致生抿着嘴唇,来回走了几步:“你知道,商务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我却也知道,自从二十五年之前,林老头子突然神秘地失踪之后,林氏船务公司在种种打击之下,几乎倒闭。”

  原振侠笑了一下:“所谓种种打击,其实主要是你们公司的打击。”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听我叔叔说,林氏船务能够支持着不倒闭,简直是商场上的奇迹,在最不行的时候,整个船公司,只剩三条只能拆成废铁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踪的林老头的女儿,出来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发展之快,可以说是举世瞩目,又是一个奇迹!”

  原振侠对于商场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务公司从破产边缘,到如今几乎是亚洲最大,拥有船舶吨位最多的大航运公司,由于只不过是在短短五年之间的事,被许多杂志当着传奇性的故事来报导,原振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经过。

  传奇性报导的焦点,是集中在一个女郎身上,原振侠看过一篇相当详尽的报导,题目是〈东方的女霍华休斯〉。霍华休斯是美国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他。他过着极其隐密式的生活,而通过各种方式,指挥业务,增加财富,是一个充满了传奇的神秘人物。而被称为“东方女霍华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务公司总裁的林雅儿。

  由于林雅儿这个人,在这个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须比较详细地介绍她。

  林雅儿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林永兴,是林氏船务航运公司的创办人。林氏公司在林永兴的主持下,一直执航运界之牛耳,把其它中小型的航运公司,压得喘不过气来,俨然是亚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兴对于海洋的兴趣,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不但他经营的业务是航运,他最大的业余嗜好也是驾驶游艇出海,而且喜欢独自驾驶他那艘,在当时被公认为世界上设备最先进、最完善、最豪华的四艘游艇之一的“永兴号”出海。

  “永兴号”当时的设备之佳,可以令得林永兴驾着它,轻而易举地环游世界。

  林永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世时,他的妻子难产致死,一直到他神秘失踪那年,他没有再娶。他神秘失踪那年,女儿林雅儿只有三岁,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儿今年的年纪是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性最美丽成熟的年纪。而林雅儿接掌濒临破产的船公司之际,她只有二十三岁。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郎,连她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甚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但是她一开始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就奇迹一样地复活了,非但复活了,而且生气勃勃。短短五年时间,就几乎已回复了林永兴时代的规模,这不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吗?

  关于航运公司的业务,是如何迅速发展起来的,自然有线索可供追寻,但是看起来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约略说一说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儿这个人,上面提及她的时候,曾说她“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太怪异一点了么?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这样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儿就是这样子的。

  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可能的……一定还会有人这样坚持。但实实在在,林雅儿的确是这样子的,真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

  林雅儿出世的当日,就是她母亲去世之时。

  当然,是有人见过林雅儿的……接生的医生、护士等等。但那时,林雅儿只不过才出世,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婴儿,和每天降临人世的许多其它婴儿,并无不同。

  她的父亲……有人甚至怀疑,连他的父亲,也可能没有见过她!

  父亲怎么可能会没有见过女儿呢?要注意一个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儿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林永兴几乎在接到了女儿诞生消息的同时,就接到了妻子丧生的消息。

  由于近五年来,林雅儿奇迹似的商务能力,和她如此神秘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许多记者的追索目标,研究她何以会如此神秘的“内幕文章”大受欢迎,所以,一些陈年旧事,也被发掘了出来。

  英国有两个专门发掘“内幕新闻”的记者,就花了许多时间,访问了许多人,把林雅儿出世之后几天间的事情,探访明白,写过一篇报导。根据那篇报导中所写,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当林永兴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商务繁忙,未能在医院中陪妻子……医生迎上去,先告诉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后再告诉他:女儿诞生,平安无事。

  当时,林永兴这个富豪,只是呆立着。

  那两个记者访问的,正是当时把两个消息,一起告诉林永兴的那个医生。

  这位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当记者访问他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可是精神还十分好,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记得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的每一个细节。

  “林先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立着。”那个医生说:“我怕他受不起打击,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脸色苍白得惊人,汗珠自他整个脸上沁出来,样子骇人之极。

  “我连忙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话,就给他准备病房,好让他静养。

  “他这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几乎抽搐了起来,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双眼之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来……我只能说,那是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

  “由于我是面对着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认为他发怒的对象是我,而他也确然有理由向我大发雷霆的。因为林夫人在产前多次检查,一点也没有不正常,虽然是头胎,可是根据我多年妇产科医生的经验,一定是顺产。谁知道胎儿忽然移位,变成了情况最恶劣的难产。这种情形,在医例之中十分罕见,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当事人解释起来,更是困难。一般都会被当事人认作是医生的疏忽,而加以责难,所以,我以为林先生是在对我发怒。

  “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两个内幕记者特别说明,当老医生说到这里的时候,讶异的神情仍然十分强烈,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事件,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医生继续叙述那当时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这样可怕,我已经准备他向我发作了。可是,突然之间,他一个急速转身……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由于他满头满脸全是汗珠,所以当他急速转身的时候,那些汗珠一起飞溅开来,我身上、脸上,都沾到了不少。

  “当他转过身去之后,他陡然双手一齐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后一个人的脖子。

  “那个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后,跟着他进来的,也可能是这时才来的,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兴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这时,林先生忽然有了这样反常的行动,我才注意到这个人。

  “林永兴双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声音。在一旁的几个护士一起尖叫起来,我也吓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这个人就快要被林永兴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过神来的一个人,我一面大声叫着,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双手。我以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双手扳开来,谁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松了开来。

  “这时候,林永兴和那个人之间的神情,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

  “林永兴的双手虽然已松开了,可是仍然离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双手的姿势,也是一望而知,随时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紧紧地盯着那个人,双眼之中,喷射着难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样。而那个人呢,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不,简直可以说是出奇地冷静。他的颈际,由于刚才曾被林永兴紧握着,现出了红红的指印,但是他甚至于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林永兴,和林永兴对望着。

  “周围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林永兴又是大人物,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兴不再行凶,大家也都不出声,在那一刹间,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然后是林永兴陡然叫了起来!

  “他的呼叫声,听来如同狼嗥一样,刺耳之极!

  “一直到现在,事隔那么多年,林永兴的吼叫声,我还是不能忘记。在这以前,或是在这以后,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一个人,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吼叫声。真正只应该是野兽,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他一面吼叫,一面问了一句话……不错,话一定是责问那个被他扼过脖子的那个人的,而且问的那句话,虽然他的声调变得厉害,听来简直像是在干号,充满了悲愤,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他问的那句话是:‘一定要这样?’

  “不!我不知道他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他冲着那人,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那人立时冷冷地回答:‘这是早就讲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这样回答了之后,林永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双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来。我正好在他的身后,立时把他扶住。当我的双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时,我发现他腋下湿透了,全是汗。而那时,他的脸色也灰败之极,身子在发着抖。我向身边的护士说了一种镇静剂的名字,叫她快点去取,可是等到护士取来了针药时,林永兴却已大体恢复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着,奇怪的是,刚才,他还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几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这时,他却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声喝退,我就是被他大声喝退的几个人之中的一个。

  “他和那个人,走到角落之后,只看到他们在急速地讲着话,可是声音很低,根本没有人听得到他们两人在讲些什么。

  “他们大约讲了三、四分钟左右,林永兴双手抱住了头,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时间中,那人始终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是他的什么人?这个人和林永兴是什么关系?

  “林永兴终于放下了双手,这时,他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走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说了一句话:‘会有人来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对他讲话,他掉转身就走了,这次我注意到,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接下来又怎样?接下来没有怎么样,正像他所说,自有人来安排。林夫人的丧事相当风光,富豪之家,办起什么事来都方便得很。

  “哦,那个女婴,是的,那个女婴比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当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兴亲笔签名的文件,医院没有理由留住不让婴儿离去的。

  “什么?女婴离开医院之后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医生摇着头:“记者先生,这个问题我可无法回答,医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几十个,他们离开了医院之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医院是绝对无法知道的。什么?林永兴先生的女儿,现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十分特别而已。”

  那两个内幕记者所写的那篇报导,题目是〈神秘的父亲和神秘的女儿〉,再加上一个小副题:“另外再加一个神秘的人物”。

  访问那位老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请问,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个女婴,是什么样子的,你是不是还有印象?”

  老医生笑了起来:“年轻人,所有的婴儿,看起来几乎全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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