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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然而,他心中要杀死山虎上校的决心,却一点也没有淡下去,而越来越浓!
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缩在那小空间之际,他就一丝不苟地,认真地就他所知的杀人的知识,筹画如何实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他并不是十分防范,这是对他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要弄到一柄鎗,并不是什么难事,货舱中有的是多种鎗械。可是他却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对付的人,几乎是和鎗械联成一体的!
毒药没有来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这样的壮汉,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会死的!
林文义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节发响,可是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着。在这段时期中,炮艇又出动了几次,被劫掠来的女人换来换去,但是阿英始终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绝少离开山虎上校的舱房。林文义见过她几次,和初上炮艇时比较,阿英完全变了……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当她在缓缓走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义倒很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有一次,当他们的眼光有机会接触之际,两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侠自椅子中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正在讲述的张守强,也住了口。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张先生,你是一位家?”
张守强怔了一怔:“当然不是!我……你为什么以为我是家?”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望着远处城市闪烁的灯光:“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张守强现出焦急的神色来:“你是说我说得太化?不真实?”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说你说得太真实,细节太丰富了。除非你是当时种种情形下,在场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诉过你,你也不可能转述得那么详细。”
张守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我……在场?怎么会?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场的。“
原振侠直视着他,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原振侠的目光:“原医生,请你必须相信,我说的全是事实。再说下去,发生的事,还要令人难以相信,但全是事实!”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中南半岛上的难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惨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盗的行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个国家的海军,都对海盗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张守强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盗掳掠的财富实在太多,引起了眼红之后。”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张守强又道:“山虎上校不过是海盗中,势力较大的一股,其余,大大小小,至少超过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难民船,曾受过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维生。”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作呕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的情形。”
张守强极缓慢地摇着头:“没有。”
原振侠仍然凝视着城市的夜色,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动,都有着每个人的故事,都有着悲欢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个地球之上,会有那样悲惨的事!那简直是人在啃吃活人,发生着那种事的地方,哪里还能被称为人间?
原振侠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张守强再讲下去。
在林文义感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的两个月左右,炮艇出动的次数减少。原因是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的海军,开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决定暂时避一避风头。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驱走,又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更隐蔽的所在。
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个部下,在他的房舱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义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当林文义来到的时候,八个部下都已在了。林文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定,想起两个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来,就在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来的情形,他的五脏又不禁一阵抽搐。
阿英已经被摧残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义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驱上木船,去继续她们命运的漂流,他总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饱历苦难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点也没有放过阿英的意思。虽然林文义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难,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经,还会有一阵阵的剧痛。他把这种痛苦,当作是死后堕入了炼狱,那是无边无尽的苦难,永远没有希望!
那八个部下正在交头接耳,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凶恶不亚于山虎上校的部下,声音有点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够了,我们还没有够!还有得是发财的机会!”
另一个闷哼了一声:“我们得到的那么少,要是从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这艘炮艇给我们!”
其余几个人都发出附和的声音,就在这时,房舱的门打开,山虎上校走了出来。
山虎上校自有他绝对的威严,尽管那八个部下,在劫掠的行动中,所表现的全是豺狼一样的残忍,而且他们心中有着显著的不满,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现,他们还是立刻住了声,神态恭敬地站着。
山虎上校缓缓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道:“我决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们也弄够了!”
八个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们还想再……干一个时期,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使用?”
山虎上校的浓眉向上扬了一下:“这是你们一致的决定?”
那八个人有的立时答应着,有的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点了点头。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但愿你们能顺顺利利!不过我告诉你们,事情越下去越难,要处处小心,才不会出毛病……”
他的语音甚至是十分恳切的,而且所说的,又是和这八个人以后一切有关的事,所以八个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讲话,甚至没有半秒钟的停顿,鎗声就自他的身边响了起来。他竟然可以把自动机鎗贴着自己的身子,在不动声色之际,就开始射击。
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那八个部下,几乎个个都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来,眼睛睁得极大!就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际,他们邪恶的生命,便已结束。子弹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洞口,血柱自弹孔中喷出来。
当他们射击别人,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多半没有想到,当子弹射中他们自己身体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八个人之中,只有那个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际,还来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没有机会还击,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不到一秒钟之内,把他握鎗的手,轰得什么也没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样地站着,盯着面前的八具尸体,现出狰狞的冷笑。然后,眼光射向林文义,吩咐:“把他们全抛下海去,把地方弄干净!”
林文义自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木然答应着:“是!”
当他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舱的门半开着,阿英正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看着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丝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舱房中时,从来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双腿修长,胸脯挺耸,长发半遮着她的脸,眼光异样,望着外面,口角上似乎有着一丝快意。
林文义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着头,先拖了一具尸体走开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抛进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声音在说话:“谁反对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话,也不知道是对那八个死人说的,还是对阿英说,又或是对林文义说的,更有可能,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一晚上,在处理了八具尸体,洗干净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后,林文义在舷边站着,望着海面。冒着鲜血的尸体,每一具一抛下海中,大群鲨鱼就游过来抢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尸体在转眼之间,就化为乌有……这一带海域,鲨鱼十分多,看鲨鱼噬嚼尸体,实在是一种很惊心动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让林文义闲着,他又在房舱之中传出大声的呼喝声:“把他们八个人放财宝的箱子,全都搬过来!”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沉重无比,当林文义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舱之外时,林文义简直已筋疲力尽了。
房舱门打开,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头发……阿英是跪着跟着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着,一面喝着酒,一面令阿英取悦他。他全身肌肉盘虬,眼中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财产,全归他一人所有,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嚎叫声!
那种叫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就像是地面裂开了一条无比的深渊,直达地狱,自地狱中冒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来一样。
林文义低头站着,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扬了一扬,狞笑着:“看到没有?这些日子,阿英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林文义没有看,这时阿英的行动,林文义一点也没有看。即使没有看,他已经全身紧缩得不能再紧了。
山虎上校喝:“滚开!”
林文义木然转过身,走了开去,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
他虽然疲倦欲死,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睁大了眼,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之中。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他也可以听得见。
他立时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会震动一样。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轻轻的,即使是在脚步声中,也充满了恐惧!
那是谁?谁正在向他走过来?林文义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
炮艇上只有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没有动,传来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那自然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是阿英!
一想到这一点,林文义几乎窒息了,而脚步声,这时也停在他藏身的那个小空间之外。他想问一声:“阿英,是你吗?”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空间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林文义看到门外是一个苗条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义陡地跳了起来,头“咚”地一声撞在顶上,他也不觉得疼痛。门外的阿英一闪而入,那小空间是如此之小,阿英一进来,就紧靠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立即将她紧拥住。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着抖。由于他们相互拥抱得如此之紧,两个人的身子简直已变成了一个人一样,所以他们颤抖的韵律,也是一致的!
(这就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写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开始时,只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小空间之中紧拥着,似乎极之普通。但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变得极不寻常了!)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他们紧拥在一起,如果是中的情节,他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互诉思念之情。男的可能会发出许多安慰的言词,女的甚至会说出“我已经不再配你了”这类话。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和或电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是,像他们这样的男女,在这样的劫难之后,又可以拥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说任何语言的。
他们相互之间,还有什么不能了解的?还需要通过语言来互相沟通?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心灵,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语言在这时候,完全是多余的!
几年前,他们在杂货铺的货仓中,紧紧相拥之际,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很懂得爱情,有着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现在,他们又紧拥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爱情,是和生死结合在一起的!绝不是花前月下的温馨,或是灯前酒后的絮语。真正的爱情就是生命,没有其它!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讲,互相自对方的心跳中,自对方的气息中,已经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对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紧拥之中!
苦难或许是有尽头的,真正的尽头,就是知道爱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互相相拥了多久……再久,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间。然后,在突然之间,他们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间的门被打开,朝阳耀目的光芒,恰好在这个方向照射了进来。尽管有一个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阳光仍然是那么灿烂地照在他们身上。
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直到这时,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眩目的阳光,使他们的视力不是很能适应,所以在他们眼中看出来,对方的脸容,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那没有关系,眼中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心灵之中感到对方是怎样的才重要。
他们自然知道打开了门的是什么人!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身形,已说明了这一点。
他们一点没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时,他们两人心中,都已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了。而居然还有刚才那永恒一般的紧拥,对他们来说,已是生命历程中的意外之喜,还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们也甚至没有分开来,仍然紧拥着,连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喷出浓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喷出来的气息,燃点成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咕噜的声响,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一个他认为完全在自己的威势之下,驯服得像一条狗一样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来,认为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已完全属于他的……紧拥在一起!
而且,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丽,是他从来也未曾发现过的!
山虎上校终于发出了怒吼声,双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们的肩头,将两个人一起提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义和阿英仍然紧拥在一起……在下一个一秒钟,他们会被逼分开,但是在这一个一秒钟之内,还能相拥,就是好的!
一秒钟,多么短暂的时间!但千万不要小觑一秒钟。一个人,即使能活到八十岁,一生之中也不过二十五亿秒左右!
一秒钟,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亿分之一!生命是无价的,生命的值是无穷大,无穷大的二十五亿分之一,也是无穷大!一秒钟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强壮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义和阿英就分了开来。山虎上校一伸脚,把林文义的身子挑得转了一个身,脸向下伏着,立时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义一动也不能动。
同时,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头发,把阿英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眼中射出来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颤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视之下,阿英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她脸容十分平静,半闭着眼睛,口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残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脸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无比的神情……这种神情,使他得到变态的满足而兽性大炽。现在,阿英忽然现出了这种神情来,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刹那之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然后,他用尽了气力吼叫:“你们想怎么死?”
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发抖的威吓,可是,死亡的威吓,对两个认定自己已经死了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一向顺从似狗的林文义,在这时候,甚至笑了起来。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什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着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义慢慢笑了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动着,突然间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好,看看你们是爱对方,还是爱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手:“你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还能活着,我说得出做得到,两人之中的一个一定可以活着,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林文义和阿英对他的吼叫,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力量上,他们虽然无法和山虎上校对抗,可是在意念上,他们完全当山虎上校不存在。他们连互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但是都知道,双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对方的沉默之中,先是发怒如狂,但是随即,他也冷静了下来……却是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静。他先把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的双手绑了起来,又把他们各自绑在一根铁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个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个滑轮,他用一根绳子,穿过了滑轮。
当他布置完毕之后,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情形:林文义和阿英两人,都被吊在这支架上。他们的双手被绑着吊起来,双手伸向上,当然肉体上蒙受着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义相若……山虎上校兴致勃勃地布置这一切,犹如猫儿在玩弄两只到手的老鼠一样,表现得很神气。
林文义和阿英被吊在滑轮的两边,高度相等。但滑轮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对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牵动手上结在支架上的绳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对方的身子下沉。
他们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脚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鲨鱼群开始游弋,背鳍划破水面,现出一道又一道象征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对自己的布置,显然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赏着,嘿嘿地笑:“潮水在涨,到中午,是最高潮,你们脚下的鲨鱼,只要一抬头,就可以咬中你们。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开去,所以……”
他只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在那一刹间,他发现他的布置,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义和阿英两人,就在这时,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两人都在作同样的努力,所以他们仍然维持着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这两人根本都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要等着看自己的布置发生作用……没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这两个人,应该也不能例外!
这种处置的方法,当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来的。在听过的故事或是看过的电影中,他知道有这样一种考验人性的方法,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认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这时候使用了出来。
自然,把两个人吊在有滑轮的绳子上,让鲨鱼来决定生死,这是他的创造。
他口中发出骇人的冷笑声。虽然阿英和林文义两人,这时正各自在争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渐渐上涨时,情形就会恰好相反了!
他从来也不相信人可以分类,分成什么好人坏人、义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于他不能做,没有条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样,有着可以为所欲为的条件,自然就可以有权,而且也必然不择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他有利的。即使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就像他对付林文义和阿英那样!
阳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闪光。双手被绑着,吊在绳子上的阿英,本来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阳光之下闪耀着。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溅了上去,还是自她身中流出来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细小的盐粒结晶,又反射着阳光,闪着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着酒,粗大的手掌抹着自口角边淌下来的酒,又顺手在宽厚坟突的胸膛上将手抹干。在烈日下,他也在淌着汗,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瞇成了一道缝,但是自他眼缝中迸出来的凶光,看来更是骇人。
他盯着阿英的身体,那是应该完全属于他的身体。自从十四岁那年,粗壮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邻家一个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简直如同疯狂一样地,把女人的身体,当作发泄他过盛精力的对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壮,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际,还不忘赞美他:你整个人,就像是从石头雕出来的一样!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的!
当初,他初把阿英当作其它女人一样的时候,他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些日子中,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躏时,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从第一天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死人一样。不但身体像是死人,连眼神之中,也透着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喷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说我的身子像石头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几乎真的以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这时,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绳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坠,早已满脸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视线模糊,汗珠顺着她睫毛的闪动,一滴一滴向下掉着。
可是,她的眼光,还是投向在她对面的林文义。那是灼热的,比猛烈的阳光热上几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变成液体的眼光!
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觉得,狗一样的林文义,似乎还在他之上。
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丽,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对她的另一种兴趣……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他甚至连最起码的爱情都不会有。只能说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贴切地说,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妇女驱走时,把阿英留了下来,他并且准备把阿英留在身边。
可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前的情景,却又是这样!山虎上校怒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酒瓶,向着林文义直抛了出去。
被吊着的林文义,一直半垂着头,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视线早就模糊了。这时,酒瓶砸了上来,在他的头上碎裂,他的额上出现了伤口,血立时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来。
自人体的头部淌出来的血,格外浓稠,在阳光下有着夺目的猩红。林文义也没有别的反应,仍然向下沉着,可是,来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终和他抗衡着。
这时候,他根本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凉的同时,身子就被鲨鱼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一点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换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会遵守他的诺言,林文义已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紧,要让阿英活着!
血很快地在他的脸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渍冲成了一条一条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刚才和阿英紧紧相拥的一刻,已使他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他知道,阿英这时的心意,是和他一样的。
林文义猜对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样的。一个女性,在有了像她这样的遭遇之后,实在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进海中,让自己的身体在鲨鱼的利齿下消失,让自己的灵魂……她坚决相信她的灵魂是圣洁的,进入不可知的空间。在那里,她盼望没有丑恶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义,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无法和林文义抗衡。但是据说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无限制的发挥的。
在两个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发挥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始终维持着平衡。
在他们两人脚下的海水,却由于亘古以来的自然规律,正在渐渐向上涨着。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样……海水在涨潮,会一分一分高起来,如果两个人仍然维持着这样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鲨鱼,会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山虎上校顺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强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文义的身体,在这时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什么力,而是有一条鲨鱼,陡然向上窜了一下,张开了大口,两排利齿闪着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拢!
它虽然没有咬中林文义,但是头部却在林文义的脚上碰了一下,使林文义的身子晃动了起来。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条鲨鱼,在她的脚下窜了起来,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声中,林文义咬紧牙关,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这一次,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双脚,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窜起的另一条鲨鱼,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几乎齐膝以下咬了下来。
洒向海水中的鲜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鲨鱼发起狂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海水像是沸腾了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林文义对于四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实在都极其模糊,无法确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着,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何况又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来……要他说出在断腿之后所发生的变化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发生。
张守强讲到这里,神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大口喘着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侠锐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左腿。原振侠冷笑一声:“对一个肯听你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愿意帮助你的人,还要吞吞吐吐,说什么那是别人告诉你的故事,难道你的心中不觉得羞愧?”
张守强低下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搐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又道:“请说下去,林文义先生,你显然是奇迹般地获救了。救你的是什么人?就是你想寻找的‘爱神’?”
张守强……他当然就是林文义……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声音发着颤:“是,我就是林文义。张守强只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林文义。这时他急于想知道的是,林文义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已无机会再生存下来的,可是他确然没有死,那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奇迹呢?
林文义长长吁了一口气,呼吸畅顺了些:“当时,我实在已经……几乎是实际上死了过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许多可能是幻觉……不过,我实在是获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经过,全是……事实。”
原振侠道:“不要紧,你就照你当时看到的和感到的说好了……”
林文义感激地看了原振侠一眼,又继续着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腾了,在林文义眼中看出来,整片海水都是红的……或许是由于他断腿处流的血实在太多,或许是太阳有点偏西,也或许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总之,他看出去,全是红色!
这时,他一点也不感到什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静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实现了。在翻腾的海水之中,鲨鱼会继续咬囓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真正的死亡终于来临了!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血红的、翻腾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东西冒了起来!那一片东西相当大,自海中一冒起来,就是一下轰然巨响。随着巨响,林文义还听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声!
接着,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着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什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腾着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着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着、流动着。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而且是颤动着的。他问:“你……是什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
“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着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着,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以听到潮声。
他支着手臂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断腿。断口处裹着十分厚的纱布,略动一动,就痛彻心肺。而他的记忆,也在这时渐渐恢复了过来。
林文义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杀了阿贵开始,一直到那美丽的女神说了“我是爱神”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记得极其清楚。
他发出的第一句话是:“爱神!”
岩洞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没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也没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一面喘着气,一面尽他的可能,打量着洞中的情形。在他身边不远处,放着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碍眼,他一看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个部下,其中一个曾经拥有过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着不少金银珠宝和钞票,在山虎上校杀了他八个部下之后,林文义曾把这只沉重的箱子,拖进山虎上校的舱房之中。
另外还有八只箱子,林文义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头食物用的,箱中是满满的食物和清水。林文义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着痛,挪过身子去,开了一罐清水喝着。
这时,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当大的药箱,他爬过去,从一大瓶止痛药中,倒出了几颗,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围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动步鎗在内……他认得出,全是原来属于炮艇上的东西。
他先把那柄自动步鎗紧紧抓住,然后喘着气,又叫了几十声“阿英”。
那时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来的爱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应该也在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爱神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阿英可能没有受伤,可以走动,若是在附近的话,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的。
可是他叫得喉咙都哑了,还是一点回音都没有。疼痛和虚弱,使他全身冒汗,风吹进洞来,令他感到发冷。他拖过了一个睡袋,压在自己身上,盯着自己的断腿,他知道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被鲨鱼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思绪极乱,可是他还是未曾忘记挣扎着,忍着痛,扭动着身子,使自己跪了下来,向着洞口,不住地叩着头。
叩头,大约是东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动了。他一面叩头,一面喃喃地感谢着搭救了他的爱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着爱神的出现,盼望着阿英的出现。奇怪的是,他连想也未曾再想起过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认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恶人,神仙自然不会放过,一定早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他醒过来开始,他就计算着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经不再感到伤口的剧痛,他爬着、跳着,到了岩洞口,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峭壁耸立的小岛之上。
这个小岛上树木苍翠,看起来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样。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获救之后,是不是被爱神带到仙境来了?
但这自然只是一刹间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处身何处而已。他也打开那只箱子检查过,估计箱子中的财物,至少超过两百万美元,那是爱神留下来给他的?
这时的他,虽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却已活了回来。阿英不知在何处,但是他有信心,爱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会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获救,他就可以见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会好起来,好到自己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实在是令人兴奋之极的……充满了美好希望的日子,会令任何人兴奋!
心灵上突然由死亡变成为活,情绪上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义的伤势痊愈得相当快。十天之后,他已经可以支着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小岛上各处走动、叫唤,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岛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曾长时间伫立在海边。在海边有一艘小快艇,他检查过,快艇有足够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爱神,再度从海中冒升起来,告诉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带他离开这个小岛。
这时,他已毫无疑问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爱神。他读过神话,知道爱神在传说之中,是从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来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鲨鱼咬断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所见到的一样。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爱神的出现。又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驶近。林文义是惊弓之鸟,一看到有船出现,立时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扬着拐杖,大叫起来。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来。游艇上全是美国游客,十分好奇地问他何以会流落荒岛。林文义自然没有照实说,只好捏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在海上翻船,被鲨鱼咬断了腿,挣扎上岸,侥幸不死等等。美国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个荒岛,是在泰国南部,和当日他遇到爱神处,相隔至少超过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想到救他的爱神,爱神是从大海中冒起来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岛上,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游艇把他带上了岸,林文义默记着那小岛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当地的一个教会医院之中,作为神的奇迹的见证者,得到妥善的治疗。
林文义倒无意在神迹方面欺骗人,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的得救是一项神迹。
教会医院并且为他装了义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动自如之际,又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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