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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林文义仍然道:“我不……我……不……”
艳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双臂张开,左臂勾住了林文义的头,右手已经探到了林文义的胯下。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非但没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觉,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飞魄散!
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龄,而且,在未到岘港之前,在西贡,也曾和一个女孩子有过情意相投的经验。他们曾拥抱、曾亲吻,也曾互相爱抚过对方的身体。
如果说那时的男女相处的经验,像是一篇诗的话,那么,这时艳女郎当众加在他身上的动作,简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用力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手向前推,却又碰在艳女郎软绵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缩回手来时,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在他只知道已挣脱了那艳女郎的羁绊之际,水花四溅,他已跌进了海中!
当他吃力地爬上来之际,所有人的轰笑声,还未曾停止。那艳女郎在大声宣布:“这个人不是男人!”
林文义缓缓站直身子,海水顺着他的身子滴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声音宣布:“我,我是人!”
不过,他宣布他是人的声音,虽然相当庄严,却全然没有引起注意。绝没有一个人去想一想,他的声明之中,含有什么样的指责。
而林文义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就低下了头。他作这样的宣称,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种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绝对优势的,早已丧失了人性的人面前,他有什么作为?
那三个艳女郎立时被其余的人拥着离去,淫荡的笑声四处飘散,没有人再理会湿濡濡地站着的林文义。
当天晚上,林文义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心中只兴起了一个疑问。林文义的疑问是:同样是女人的身体,在紧靠着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的感受?
他初恋的对象,在离他家一条街的那个小姑娘,当他拥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么愉快安逸的感觉?而这个艳女郎,她不是不美丽,却又如此可怕?
他默默地念着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
那时候,他最喜欢在她的耳边,这样低声呼叫她。然后她就会柔顺地,把整个头埋向他的怀中,自喉间发出曼妙低沉的“唔唔”声,作为他轻呼的回答。
那时候,阿英不过十七岁,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他在杂货铺当送货的工人时认识的。
十七岁的阿英,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她美丽,她瘦弱得连头发也是稀散的。尽管身量相当高,可是双腿又干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脸色永远是黄黄的。只有一双大眼睛,闪耀着令人心醉的光采。
他第一次在铺子的货仓中,在黑暗里拥着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
当他离开西贡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两年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阿英变了!像是毛虫变成了蝴蝶一样,变得美丽无比!你再见到她,包你认不出来……”
他也不止一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级官员来求婚,都叫阿英拒绝了。阿英不肯说为什么不嫁的原因……”
传消息者说到这一点时,总不免打趣几句:“说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给你哩,哈哈!”
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当是说笑。可是林文义的心中却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论她是毛虫,还是蝴蝶,我们之间,有过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们要成为夫妻……那是十分庄严的誓言,虽然在立誓之际,两个人都那么年轻,但他们却是认真的。
还是在那个货仓中,在黑暗里,他们胸贴胸紧紧相拥着。两个人都冒着汗,腻腻的汗水,将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
当林文义生理上起了正常的变化之际,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现在不能,我迟早……是你的……”
林文义喘着气,双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
阿英立时道:“我起誓!”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起誓。誓言是间断的(因为他们都呼吸急促),誓言是杂乱的(因为他们都思绪奔腾),誓言是原始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同样的经验),誓言是赤裸真诚的(因为这是他们年轻真诚的心灵,第一次有这样的誓言)。
他们两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异样的甜蜜,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比什么都尊贵,是一辈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义一直遵守着,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着。
想到这里,林文义一面神驰于欢乐的园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无法再到西贡去看阿英,时局乱到这种程度,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泪。在所有的人把他当成一条狗,在艳丽的娼妓把他不当男人之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来了之后的最初三个月中,似乎是不变的。一切卑贱的事,都落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默默忍受着。有时,他也会站立一会,听听自收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经开始了。在越南,在寮国,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携幼,开始离开他们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来越兴奋。林文义好几次送食物进舱时,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艳女郎身上搓捏着,一手指着海图,脸上的疤,因为兴奋而呈现可怕的鲜红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兴奋,向林文义道:“小子,好日子来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钱人!不但钱多,连女人也不同,有钱人的女人……”
他讲到这里,可怕地纵笑了起来,指着他脚下的艳女郎:“和这种贱货不同……”
林文义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他已经预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其可怕,可是,他却也料不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在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手下,显然全是十分熟练的海军人员,炮艇在他们的操纵之下,鼓浪前进,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条鱼儿一样。
林文义十分记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个阴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却又出奇地平静。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远镜前看着,望远镜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转动。
山虎上校在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伸手指向前,发出了一连串林文义听不懂的命令。炮艇立时向着他所指的方向驶出去,并且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义也看到了,在炮艇直冲过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缓慢地行驶着。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绰绰,有着不少人。
等到炮艇飞快地接近之际,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林文义终于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脸面,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婴孩,都毫无例外地,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义在偶然照镜子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脸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利用了扩音器,以十分严厉的语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来。
木船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呆立着,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阻碍,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服从着命令。
在这同时,炮艇上的机鎗,突然发射!在密集的鎗声中,木船四周围的海水,溅起了如同喷泉一样的水柱,有不少鎗弹,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声和鎗声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声,足以使得每一个人心脏破碎:“每一个人,都听我的命令!”
木船终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恶灵一样,首先跳上了木船。持着鎗械的四个部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用极其卑躬的神态和语调说话:“长官,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缴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着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来,顺手指向木船上的一处甲板,斩钉截铁地道:“把你们身上所带的,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这里!”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在炮艇上的林文义,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别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林文义还没有叫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是纸扎一样抓了起来。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脚舞动着,发出惊怖之极的叫声。
船上其余人,有的紧紧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者,接着,另一只手已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义在骨头的碎裂声中,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这样的事,也真还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发生!
一拳击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头,已垂了下来。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顺手挥出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时漾起了一片血红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开去,消失不见!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声:“听见没有!每一个人照我的吩咐!“
呆立着的人开始骚动,他们的神情,都说明他们的心中,明白了发生什么事……那些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无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说,又遇上了暴虐,因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开始有东西堆积起来……金条、金块、美钞、各种各样的玉石珠宝。渐渐地,在颤抖的手指下松跌下来的财货,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则已将木船上的人,分别赶成了两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则挤在另一边。两堆人相隔得并不远,他们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着,可是却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之间,有手持武器的人守着。
山虎上校望着那堆金子和财宝,显然极其不满。他冷笑着,厉声吼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所有的财物全都拿出来!”
随着他的吼叫声,他几个部下,向天开着鎗。火光自鎗口喷出来,比毒蛇的蛇信更恶毒,子弹射向天空的呼啸声,比魔鬼的叫声更凄厉。
木船上的人,都随着鎗声在发抖,又有颤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块钞票放下来,跌进那一堆财货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满意,他突然伸手,拉过一个中年人来,把两只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来:“真的全……交出来了!”
山虎上校的声音,像是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是不是要我动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他抖了没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皮带看来十分沉重。他举着皮带,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全……全在这里了……可怜……可怜我们,这是我们一生……勤劳所得……的最后一点了……”
那中年人的哀求,虽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发出同情心,显然还差了不知多远!
山虎上校一手夺过皮带,抛进了那一堆财货之中,同时,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惨叫声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进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这时,有两个青年人,呼叫着扑了上来,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们才扑出了一步,密集的鎗声,使得他们被子弹射中的身体,乱跳乱颤,看来像是随着鎗声的节拍,在跳着诡异绝伦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双手在乱抓乱挥,山虎上校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两个年轻人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鲜血滴下。他就用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指着各人,再次厉吼:“全拿出来!”
接下来的是,各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更多的金条和钞票,落在甲板上。好几个人卑谄地求告:“请放过我们,我们全献出来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头。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个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过是五个人。当然,五个人手中有武器的话,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这是人的天性……当大多数没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时,通常的情形,反会遭到同类的阻止!
不但会遭到同类的阻止,在没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会有出卖同类,向有武器的人献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这就是人类!
要不是这样,人类历史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多数人受到屈辱,少数人又如何会那么顺利地统御一切?
林文义在炮艇上,看到这时,已不知多少次闭上眼睛,身子簌簌地发着抖。想起他自己对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实在无法对那些人有什么非议。可是他却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犹如他自己一样!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钞票和财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结舌。连林文义也感到意外,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其中没有欺诈?没有不义?没有非份?没有搜刮?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一个叫耶稣,被奉为基督的早已说过。这些人在积聚那些财物……任何人在一点一滴积聚财物之际,一定都未曾听过这句话!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过这句话。这时,他望着那一堆财物,现出满意的狞笑来,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扫视着人。所有的人脸上现出的恐惧神情,难以形容。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着,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开了的年轻妇女身上。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那些年轻的女人,有手脚无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义,也意识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心头剧跳起来。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开口,声音并不凶厉,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脱下来!”
在另一堆人丛之中,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不!你已经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张着口。他的动作,真是快到了极点,一扬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声,那中年人已然陡地无声。接着,血自他的口中和颈后,一起涌了出来,他甚至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来,身子摇晃着。在他身边的人,想去扶他,但是还未曾有所动作,那人便已向下倒来,在他身边的人连忙闪避着,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时,山虎上校的几个部下齐声喝采:“好鎗法!”
山虎上校的那一鎗,竟是从那中年人张开的口中,直射进去的!子弹自他的颈后穿出,气管被截断,那中年人在还未曾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山虎上校缓缓向鎗上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把鎗口指向那七、八个年轻的女子。有两个人立时,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来,其余的也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衣服纷纷抛下来。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个全身赤裸的女体,虽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颤抖,但是看起来,还是那样晶莹夺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时间中,都是十分美丽的。青春时期的身体,不论男女,都迸发着美的光辉……这本来是人类到了发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基本条件,是人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单是生物那么简单……生物只有本能,人却有种种的丑恶。不幸得很,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恶联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着她们,她们簌簌地抖着,尽量企图用双手去遮掩习惯上都有遮掩、并不在众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们而且也毫无例外地,人人都紧闭着眼睛。
显然,她们都明白将发生什么事,明白她们的命运之中,将无可避免地会添上最悲惨的一章!
(她们的命运中,可以避开这悲惨的一章的唯一方法是抗拒……生命就会结束,但是她们都一动不动,准备接受悲惨的命运。没有任何言词可以责备她们,人总是尽量希望活着的,不论多悲惨,都希望活着……)
她们是另外一堆人中的妻子、女儿、母亲或姐妹。所以,那一堆人,也几乎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在众多的闭上眼睛的人中,他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林文义双手发着抖,虽然事情并不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是山虎上校的一伙,但是他仍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在半小时之前,那些人,还充满着对自己的希望,或许更庆幸自己脱离了一个魔掌。可是这时,他们却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他们所遭受的,是人生之中最深的悲痛!
在这种时候,他们在想些什么呢?
山虎上校和他部下的目光,越来越是邪恶和贪淫。山虎上校略扬了扬手,几个部下立时走过去,吆喝着,要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炮艇。
那些女人没有反抗,身子发着抖。在她们走向炮艇的短短时间内,在粗暴的扭捏之下,有好几个,莹白细腻的肌肤上,已然出现了青紫的肿块。
就在她们继续登上炮艇之际,另一堆人中,又有一个青年人,大声叫着:“阿珍!”
他一面叫,一面扑了出来,一个赤裸的女人,也在这时转过脸来。他们的目光,在那一刹间,一定曾经互相接触过!
但就算曾接触过,也一定只是极短的时间。因为那青年才扑了出来,一下鎗响,他的眉心陡然绽开了一朵血花!浓稠的血一定掩住了他的视线,所以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去揉眼睛,但是手才一扬起,他人已倒下。
那个转过头来的女人,十分年轻,也十分美丽。刹那之间,她血为之凝止的感受,在她的外型之中,可以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像是整个人变成石头刻成的一样。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伸手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道:“宝贝,走吧!”
然而那女人却并不走,陡然之间,尖叫了起来:“阿强!”
“阿强”和“阿珍”,那是多么普通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他们互相呼叫了出来,却庄严神圣得远超过了生命存在的价值!
林文义又闭上了眼睛,那叫作阿珍的美丽的女人,在叫出”阿强”那时的神情,他再也不会忘记。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想得出来,因为接下来的,又是一下鎗响!
林文义又感到身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山虎上校部下的淫笑声,那是那几个女人已上了炮艇。接着,他听到了山虎上校的呼唤:“拿袋子来,把东西搬上去!”
林文义和几个部下,拿着袋子上了木船,把所有的财货全都放进了袋子中。黄橙橙的金块,又多又重,林文义一生也未曾见过那么多的金块过。
他忽然想到的事,甚至是荒诞的。他想到:金块本来是属于大自然的,到了人的手中之后,不知道已转易了多少人手……有的是藉欺骗而到手,有的是藉暴力而到手,每一次金块的转移,都是一个故事。在那些转手的过程之中,只怕很少是没有人性丑恶一面的表现的!
装满了金块财宝的袋子极重,林文义在搬运之际,甚至流出了汗。
等到一切财货全上了炮艇,山虎上校也回到了炮艇上,发出胜利的呼啸:“快滚,今天是老子第一次发市,便宜了你们!”
木船上的人仍然木然立着,山虎上校再次怒吼:“还等什么?想发炮替你们送行?”
木船上的人,这才开始有了行动。林文义偷觑了他们几眼,发现他们虽然在行动,可是僵硬缓慢得犹如僵尸一样……他们这时的动作,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动作!
炮艇迅速驶远,木船又似乎渐渐在移动。等到炮艇回到了原来停泊的,那个隐蔽的荒岛之后,自然又有不少事发生。主要的,除了分赃之外,事情全发生在那六、七个女人的身上。
但是林文义不很确切详细的情形,因为他在炮艇停泊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那个小空间之中。他有强烈的想呕吐之感,可是却又吐不出什么来,只是一阵一阵的干恶心,那使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是一场恶梦,可是却又是事实……人竟然可以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
当天午夜,在轰闹声中,林文义被叫了出去。
山虎上校全身赤裸,臂弯中挟着两个看来奄奄一息的女人,用脚把一块金块踢到他面前:“你的!”
林文义一点反抗也没有,立时卑贱地弯下腰,把金块拾了起来。
林文义一面还不住地道:“感谢上校,谢谢,太多谢了!”
在他发出多谢声的同时,他恍惚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发出的痛苦莫名、悲惨绝伦的呻吟声。但他在没有能分辨清楚之前,就又钻进了那个小空间。
那小空间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听到任何在炮艇上发生的事!
肯定将成为超级女巫的玛仙,临别时的那些话,使得原振侠的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身上沾上了什么洗不去、擦不掉的脏东西一样,难以言喻。
玛仙在诡异的、不可思议的巫术作用之下,从丑陋如鬼怪,变成美丽若天仙……虽然谁也未曾见过鬼怪究竟怎么丑,天仙究竟怎么美,但大家都在这样的形容。而原振侠却是确切知道玛仙原来的丑,和如今的美的。
玛仙有一种无可解释的超自然力量,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加上她本身的美丽,陶启泉的财富,大巫师传授的巫术,原振侠真难想象,这样的一个超级女巫,世界上有什么力量可以与之对抗!
而这个超级女巫第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偏偏就是他……要他成为她爱情俘虏!这实在不能不使原振侠心烦意乱。
本来,像玛仙这样的美女,纵使不是世界第一,也是人间罕见的。能成为恋爱的对象,自然是任何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其间却又涉及巫术,而且又有令人恶心的巫术行为……吸血在内,这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令原振侠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怪虫,在背上爬行那样地不舒服。
原振侠知道玛仙必定要实行她所说的话,可是他却拿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幸而玛仙到中美洲去,跟随大巫师学习巫术,至少是两年以上的事,那可以让他暂时不必理会。但是那一天,总有来临的一天,到那时候,如何应付呢?
所以,原振侠的心中,还是相当烦躁,他只好使自己尽量不去想它。
那一天,原振侠在医院下班之后,并没有回到住所。他和一个朋友有约,那位朋友,是他在那位他所钦佩的先生那里认识的……姓郭,虽然已是世界私家侦探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大家还是叫他小郭。
小郭的年纪比原振侠大,他们一认识之后,就谈得十分投机。小郭精通人情世故,早已从那位先生处,听到过不少关于原振侠的经历,所以在言语之间,没口称颂,倒使得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认识了之后,时有过从。这一天,他们约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去打网球,原振侠离开了医院,驾车直驶向郭大侦探的事务所。照前几次约会的准时赴约来说,小郭是应该在五时十分,出现在事务所的大厦门口的。
可是,原振侠一直等到了五时二十分,还是未见小郭的影子,他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冬日有日照的时间不是太长,他们预算可以打一小时多网球,若是小郭再不出现,打球的时间就缩短了。
就在原振侠准备打一个电话上去之际,一个年轻人急急向他走来:“原医生!郭社长说真对不起,他被一个讨厌的顾客缠住了,脱不了身。”
原振侠怅然,感到扫兴,但却也并不坚持:“那请告诉郭先生,取消约会吧!”
那年轻人自然是侦探社的职员,他又道:“郭社长说!那顾客……所讲的,相当怪异,原医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极度怪异的遭遇,他已经有相当多了,“相当怪异”的事,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兴趣。
所以他一面摇着头,一面已想到,最近到手的那一卷马勒第三交响乐的录音带,还未曾听过,正好趁有空,回去好好欣赏一下。他对马勒的交响乐一向喜爱,认为在乐声之中,隐藏着生命的奥秘。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年轻人手中所持的一具无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年轻人连忙按钮接听。原振侠已准备离去了,可是那年轻人却将电话向他递来:“原医生,请你听电话。”
原振侠接过了电话来,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原,请你上来一下,我要向你求助!”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能给你什么帮忙?我看这是你拖延时间的诡计!”
小郭忙道:“不,不!真的,有一件事,不,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了一个奇异之极的要求,我实在无法应付。恰好你来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我是和你约了打球的!”
小郭叫了起来:“天!你怎么啦?我这里的事,比打球有趣多了!”
但是,原振侠仍然不为所动:“你觉得有趣的事,我未必有兴趣,对不起……”
小郭简直是在嚷叫:“好,你不上来,以后别指望我再理你!”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种要胁,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来一看。”
小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侠把电话交还给那年轻人,和他一起走进大厦,登上电梯。
小郭的侦探事务所规模十分庞大,占了这幢大厦的五层,他的社长室设在顶楼,气派十足。事实上,等闲案件,根本委托人见也见不到他,而如果有委托人坚持要见他的,自然费用可观。
在搭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那个年轻职员对原振侠,现出十分欣羡的神色来:“原医生,听说过你许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羡慕!”
原振侠淡然一笑:“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令人羡慕之处。”
那职员咂着嘴:“你认识一位女将军?上次,大明星鲁大发的事情,也和你有关?还有那个女船王……”
他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原振侠陡然感到厌烦起来,转过了头去。那职员知趣,不再问下去,转了话题:“社长请你去,一定是由于那个怪顾客……”
原振侠“唔”了一声,职员又道:“他一来,就一定要见社长!问他有什么事,他只说是‘寻找’,寻找何必见社长……”
幸好电梯到了社长室的那一层。跨出电梯之际,那职员还在说着,原振侠向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说话,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的!”
那年轻职员立时涨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原振侠连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进去。一个女秘书立时站起来,神情惊愕地望向他:“原医生?社长正等着!”
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这样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会有惊艳之感,女人见到了俊男,反应自然也是一样的。
女秘书代原振侠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原振侠就听到小郭在提高声音说话:“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没法子找到的!“
在小郭的对面,坐着一个人。因这人背对着原振侠,所以看不清他的脸面,只听得他冷冷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
那人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对小郭的轻视。小郭本来已经涨红了的脸,更是红了两分:“先生,请你别再胡闹下去了,我无法接纳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来了,看他是不是能帮助你?”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说:“卫先生?”
原振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转过身来:“原医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他是支着一根手杖站起来的,原振侠自然而然向他的脚看了一眼,却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他再去打量那个人。看起来,那人不过三十来岁,样貌相当普通,肤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壮。身上的衣饰,十分名贵,单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着金光灿然的握手部分。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很难从他的外型上,判断他的身分的。这时,他正以一种十分热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笑了一下:“有什么难题,竟然使得郭大侦探为难到了脸红脖子粗?”
小郭一脸的悻然之色,指着那人:“这位先生,坚持要我把‘爱神’找出来!”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听到“爱神”这个名词之际,自然而然,会联想到那座维纳斯雕像。这座大理石雕成的艺术瑰宝,虽然在出土时,已断了双臂,可是体态之优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艺术的极品中的极品!
原振侠这时也不例外,思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座现在存放在法国巴黎罗浮宫中的艺术瑰宝。一开始想到了这一点,接下来,原振侠就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是艺术的狂热爱好者。
既然“蒙娜丽莎的微笑”曾几度失窃,忽然有一个狂人,要动起爱神维纳斯雕像的脑筋来,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了。
他正在想着,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侠早在那人的衣着上,看出那人的经济情形相当充裕。可是使原振侠有点疑惑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个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语气,都相当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侠冷冷道:“你要‘爱神’,只怕找错人了!”
那人“啊”地一声:“请问我应该找谁?我以为郭先生是最能干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应该到意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看到小郭在向他连连施眼色、打手势,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原振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却显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什么人,一脸迷惑的神色:“那个……哥耶三世,是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不知道小郭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道:“那个哥耶三世的专长,是在世界各地防守严密的博物馆中,把陈列品偷出来。罗浮宫的防盗设备虽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够的代价,只怕也难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张大了口:“原医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爱神,在罗浮宫之中?”
原振侠还想说什么,小郭已叹了一声:“原,你误会了,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维纳斯雕像!”
原振侠又是一怔:“难道他要找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神?”
原振侠在问出这个问题之际,是多少带着点讥嘲的意味在内的。因为爱神和诸神一样,都只不过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在传说中的一位专责爱情之神。绝无可能在人间,找出一个活生生的爱情之神来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这位先生就是要委托我,找寻一位爱情之神。虽然他说不惜代价,但是我除了回答无能为力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
原振侠这时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却十分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甚至有点忸怩,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她‥‥‥自称是爱神,我想那是她……自称的。她十分美丽,可惜我不会画人像,也拙于形容,她看来和那座雕像有点像……”
那人断断续续地讲着,令人越听越是胡涂。小郭已然极不耐烦,咕哝着道:“你应该去找精神科专家,不应该找什么私家侦探!”
那人涨红了脸:“我遇到过一过美丽的女人,她自称是爱神,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托郭先生你来寻找,你……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正常?”
小郭也生了气:“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托,可以不可以?请离开,我实在忙得很!”
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仍然涨红着脸,可是欲语又止,没有再说什么,就向门口走去。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爱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
小郭给那人的话,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是直指着门:“滚!“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哀恳的神情,欲语又止。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那人长叹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郭闷哼了一声:“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原振侠皱了皱眉:“或许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个人,你不该拒绝他!”
小郭苦笑了起来:“他要找一个女人,全世界有超过二十亿女人……”
原振侠一挥手:“理论上来说,没有那么多……美丽而年轻、像那座雕像、白种人,不会超过……”
小郭立时接上了口:“不会超过一亿?请问,该怎么去找?而且,他又坚持说那个女人不是人,是神,是爱情之神!”
原振侠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颇不以自己为然,不禁生气:“好了,算你博学多才,你对爱神知道多少?”
原振侠一摊手:“并没有多少,她一般被称为维纳斯,而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脱……”
(由于两人在提及以下一连串的名字之际,都是用希腊文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在每一个名字之后,在译音后加上原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阿佛洛狄脱(APHRODITE)是爱情女神,在神话中,这位女神的来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诺斯(CRONUS)把他父亲乌拉诺斯(URANUS)的肢体投入海中时,在海水的泡沫中诞生的!”
小郭眨着眼笑了起来:“也有一说,她是宙斯(ZEUS)和狄俄涅(DIONE)的女儿。而狄俄涅,又说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脱所生的……希腊神话中的各种神祇,关系混乱之极。你不是真想我凭借神话中的故事,把一个专司爱情之神找出来吧!”
原振侠也不禁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象力丰富一些……爱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产生,这不是很浪漫吗?”
小郭笑了起来:“别忘了,那是把肢体投入海中才发生的,看来并不美丽。”
原振侠触动了心事,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小郭道:“那个人,他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听故事的兴趣!”
原振侠心中一动:“他说了几句他的故事,是关于他见过爱神的故事?”
小郭耸了耸肩:“谁知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听。”
原振侠又想了一会,才在小郭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没有任何头衔,只是印了一个名字:张守强。
小郭道:“这就是那个精神病人的名字,看来他的经济情形不错,但是在我的计算机资料之中,却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初步调查的结果,只知道他用泰国护照。”
原振侠有点兴致盎然:“真要有爱情之神的话,我也想见见她!”
小郭纵笑了起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会对你倾诉他的故事。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寻找爱神!”
小郭在这样说了之后,忍不住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振侠却并不觉得什么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还相当苦涩!
在小郭的笑声中,原振侠告辞离去,驾车回家。车子才转过了街角,就看到一辆黑色大房车,追了上来。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黄绢!
但他随即发现不是黄绢……大房车由穿制服的司机驾驶,车后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挥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寻爱神的,那个叫张守强的人。
原振侠看到他在叫着,按下了车窗,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原医生,我可以和你谈一谈?”
原振侠本来准备拒绝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着几分对爱神的憧憬……那是由于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缠,而产生的一种愿望。虽然他并不真正以为有一个神是专司爱情的,更不认为这样的一个爱神是真实的存在,但是总有点好奇。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人……张守强现出了极高兴的神情来:“请到舍下来谈一谈好吗?”
原振侠又点头答应。那人向司机吩咐了几句,原振侠尾随着他的车,驶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进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设备十分豪华的大厦的顶楼。那幢大厦极高,耸立在半山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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