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利亚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密闭的空间里, 不知白天还是黑夜。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身上的伤口有所好转,不再有那种辣刺刺的、影响肢体行动的伤痛。
囚禁他的人或许对这里的拘禁设施很有信心, 居然拆掉了他身上的拘束带,换上了较为方便活动的长链型镣铐。
以利亚当然不会好心去提醒囚禁他的人这么做迟早要翻个大跟头, 他双手交握成拳, 浑身焕发出了一层薄雾般朦胧的微光。
灵性如水波般蔓延开来, 黑暗再不能阻挡他“视野”的铺张, 体内的神圣力虽不如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但也足够了。
这间房子没有门、没有窗, 只有穹顶的上方有一个上了栓的天井井盖,如果不是故意将房间建成这样,那这里大概是地下室了。
以利亚继续“看”。
没有向上攀登的梯子以及台阶,没有床褥与最基本的生活用品, 角落里甚至还摆放沾血的刑具, 若不出意外的,这里大概是用来惩罚下人的禁闭室了。
以利亚回忆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摸了摸胸膛上的伤口, 一时间有些晃神。
他其实不明白自己的情绪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 甚至造成了法术的失控。
过往的遭遇中也并不是没有人对他吐露过亵渎的话语, 毕竟他生了一副天使的形貌。对恶魔来说, 大概没有比亵渎天使更让他们感到快乐的事情。
若非忌惮神庭誓约,他要遭受的酷刑绝不仅仅只是皮肉之苦而已。
以利亚在结束轮回后也考虑过表现出对公女的痴迷从而降低她的警觉性。
但不知为何,当他真正面对蜜莉恩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蚂蚁一样爬满了他的身体。
他似乎有些难以忍受自己以如此不堪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以利亚也说不清楚,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无措与恼怒究竟是出自什么原因。
不等以利亚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天井上方却突然传来了栓口拉动的声响,一道不算柔和的光线照射在以利亚的身上,让习惯黑暗的青年眯了眯眼。
“呀。”一声清甜的低呼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不属于此地的纯真,话语间挤满了忧虑与关切,“你、你醒了吗?”
以利亚低垂着头颅,没有回答。他对城堡内的一切事物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哪怕来人看上去像只无害的兔子。
“你能自己爬上来吗?”那个声音的主人没有在意他抗拒且不合作的姿态,自顾自地道,“这样我就不需要将吊床放下去了。”
她说完,以利亚便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阵木料相撞的声音过后,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以利亚的肩膀,他偏头,看见了从上方坠下的木制爬梯。
“你不用害怕,禁闭时间已经过了。”声音的主人听起来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女,“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吗?”
以利亚没有害怕,虽然禁闭室里的寒冷与黑暗都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但这其中肯定不包括已经习惯与黑暗共存的以利亚。
更何况,他禁闭的时间基本都被睡了过去,这里没有刺激伤口的咸涩海水,环境也称得上干净,让他得以恢复了一些体力。
以利亚很想继续沉默,但沉默与抗拒都不能让他的处境好转,他必须进食,尽快恢复身体的状态,查明迪蒙家族的异状并且想办法逃离这里。
以利亚扯了扯脖颈上的锁链,这东西看上去像个羞辱人的狗圈。一旦以利亚以有违常规的方式离开愁苦之城的领地,项圈就会伸出尖刺洞穿他的脖颈。
在意识到自己的时间被神明停滞之后,为了得到更多的线索以及秘密,以利亚尝试过很多次堪称自杀的突袭,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能找到离开城堡的契机。
思考结束,以利亚站起身握住了折叠木梯的绳索,“米舍里宫殿”,这是他唯一一片空白的地图,他过去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
以利亚从地下室中爬出,他璀璨的金发像初阳一样耀目,让原本以为他无力行动而准备去取吊床的少女吓了一跳,发出一声低呼。
“你吓死我了。”身穿女仆装的少女低声地抱怨着,但很快就毫无阴霾地勾起了唇角,笑容灿烂地道,“我叫艾薇,你叫什么名字啊?”
以利亚冷漠地看着她,没有回答。他不会信任这座城堡里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只猫一只狗。
“好吧,你不愿告诉我。”名叫艾薇的女仆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继续套近乎的想法,“公女殿下让我来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吧。”
艾薇走在前面给以利亚带路,她将头压得很低,仿佛害怕看见什么:“一会出去的时候,记得不要抬头哦。”
抬头怎么了?以利亚拧了拧眉,他跟在艾薇身后朝外走去,手脚上的锁链在地上拖曳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显得有些诡异。
走过一处拐角,艾薇突然捂住了眼睛,加快了脚步。以利亚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
他试图跟上艾薇的速度,却霍然发现黑暗的上方隐藏着什么,被血月的光辉照亮的大理石地面上倒映出一个人形的影子,双手展开,宛若飞翔的天使。
以利亚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朝上望去,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他的瞳孔骤然扩大,呼吸一滞。
身形单薄而又瘦弱的少年如同被拔掉所有羽毛的鸟雀般鲜血淋漓地挂在枝形吊灯之上,死去多时让他的血液停止了流淌。
他偏黄的碎发如同干枯的稻草,被割掉眼皮的灰绿色眼瞳沉默地凝望着他,低垂而下的头颅宛如断了线的木偶。
鲜血淋漓的少年展开双手,维持着一个飞翔的姿态。
被月光照耀到的地方,以利亚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少年血肉的纹理与人体组织下的血管。他四肢僵硬,躯体紧绷,以一种很累的方式,死去了。
以利亚觉得有些冷,随即又觉得有些热。那股莫名的热气自心口处蔓延开来,如澎湃的岩浆般疯狂地上涌,直冲他的脸面与大脑,烧得他险些失控。
艾薇没有回头,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因此没有人看见以利亚苍青色的眼眸泛上了点点澄砂般的金色,宛如黎明将要到来的天空。
艾薇跑出了老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的锁链声突兀地停了,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冰冷压抑的问询声:“这个男孩是谁?”
艾薇有些慌乱,但青年话语中不容置喙的命令令她不敢违抗,想了想,只能将从其他侍女口中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是达希尔小姐送给公女殿下的礼物。”
这个回答让对方沉默了,艾薇正想是否再催促他一声时,又听他问道:“……是蜜莉恩.迪蒙杀死了他?”
这句问话中包含的情绪显然比上一句冷冽的质问更为复杂,然而艾薇听不懂,她踌躇了片刻,还是不敢回头,便道:“他是笑着的吗?”
“……什么?”以利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你看一下,他是笑着的吗?”艾薇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脚尖在地板上打转,“如果他是笑着的,那就是公女殿下杀的。城堡里的人都知道。”
艾薇说完,便发现身后的人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却敏锐地感觉到身后之人压抑的、澎湃的、无处宣泄的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艾薇才重新听到了锁链拖曳在地的声响,金发碧眸的青年安静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发现青年没有继续深究、更没有任性地破坏“达希尔小姐送给长姐的礼物”,艾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城堡里恐怕又要死一批人了。
艾薇带着以利亚去了安排给他的房间,虽然是下人房,但也算得上独立的居所。
进食与洗漱过后,看着焕然一新的以利亚,艾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像一颗被拭去尘埃的宝石,青年再没有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他穿着侍从的服饰,看上去却如同微服私访的王子,难掩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矜贵与风骨。
而让艾薇心跳漏了一拍的是青年沉默仰望屋外血月时的神态。
他苍青色的眼瞳仿佛写满了故事,眉宇间似有若无的晦涩让人不禁联想到歌剧中捆缚于宿命却无法挣脱的悲情男主。
艾薇见过他们以美貌而闻名于世的公女殿下,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眼前这位青年与公女殿下在某种方面上的相似,他们的美几成意境,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您可以在周围走走,但不要离开米舍里的范畴。”艾薇认真地将卡洛琳侍女的话转达给以利亚,“公女殿下对下人并不算严苛,但是她不喜欢别人犯错。”
艾薇想了想,又道:“要小心不要冲撞了公女殿下,另外,安南少爷和瓦奥莱特公爵近期也在米舍里宫殿中。”
“是吗?”以利亚淡淡地道,“听起来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