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在望凝青的记忆里, 素尘身边空素字辈的弟子比比皆是,但与偌大的天枢派相比,空素字辈的弟子可谓是屈指可数。
空素字辈的弟子不仅人数稀少, 身份也高,他们是目前宗门实际掌权人的下一代。
望凝青、空逸和素荧已经是这个字辈的弟子中年纪最小的几位了,许多空素字辈的弟子已经成就金丹,在修真界可以被称一声“真人”,甚至大多已经分山而居,有了自己的弟子。
空素字辈之下还有三代弟子,虽说空逸素荧年纪尚小,但也是能被人恭恭敬敬喊一声“师祖”的存在。
而现在, 听说素尘师姐被拘在掌门仙府之内,轻易不得下山,这两位小祖宗便直接闹了起来。
空逸性格乖巧,向来是被师兄们捧在手掌心的珍宝, 素荧活泼开朗,最得司仪长老心欢。
这两人一闹, 整个天枢派都知道掌教首徒素尘在宗门遭难之时勇截螭兽甚至临阵筑基剜下螭兽逆鳞, 却因实力悬殊导致根骨被废、道体污浊, 最终被掌门镇压在山府之内,不得轻易离山。对于众多同门来说,素尘在危难关头的表现实在令人眼前一亮,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免令人唏嘘磋叹。
“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 为了一时而毁了一世。”
提起素尘,年长些的弟子都觉得遗憾不已。
“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换你们在那等境遇里, 难道能比素尘做得更好?”
有人看不惯他们的淡漠,忍不住出言讽刺。
“不说她一介幼童敢于直面大乘期螭兽,单说她面对危险也能镇定自若地指挥师弟师妹们撤离主峰,只这一点就不知比别人强上多少。我辈仙门弟子,习济世剑,修出世法,淡出红尘,生死度外,若事事深思熟虑,不敢前行,恐怕早已丧命恶兽之口,何谈以后?”
“但结果就是,她很可能从此诀别仙途……”
“这就是掌门需要权衡的事了,有得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不止一个人为了这件事而争执,谁都不知道掌教首徒会不会因此而离开山门。
对早已见过天外天的修真者来说,回归凡尘是比死更痛苦的事情,不过掌教首徒年纪尚小,或许还能融入凡尘。
但在那之后,受损最严重的主峰宣布封山。
掌门虽然没有闭关,为了解决诸多繁重的事务还会时不时地在宗门典仪上出面,但“掌教首徒”,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与众多山门弟子的猜测有所不同,望凝青没吃什么苦头,在主峰中的小日子也过得不错。
栖云真人虽然修无情道,但却并不是一位不负责任的师父,他会耐心地教导望凝青的剑术,在发现她一点就通之后,也毫不藏私地将自己自创的剑法教给她。
望凝青现在研习的便是栖云真人年少时自创的一部剑法“二十四节气剑”,这部剑法需要凝练出二十四柄不同形态的灵剑,配备独有的剑匣,剑意融入一年四季的真蕴。虽然这套剑法的道基略带少年意气,但经过栖云真人的锤炼打磨,二十四节气剑已经成为了一套攻守兼备、圆融内秀的剑法。
在与栖云真人交谈之后,望凝青发现栖云真人的剑道不同于她所认知的“一生修一剑,一剑修一生”。
栖云真人认为剑有神韵,而器物有灵,每一柄剑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和美感。
因此,自他习剑以来便广罗天下名剑,他的剑匣中藏有位列仙器榜的至宝,也有凡间剑客随手锻来的青锋,细数之下,竟有一万八千之数。
这一万八千柄剑,他每一柄都能叫出名字,也都能说出每一柄剑背后的故事。
栖云真人送了望凝青一副剑匣,其中藏着他以心血凝练出来的“二十四节气剑”,这是一部剑法,也是一套剑阵,更代表了二十四柄剑所属的名字。
“立春性子最为和顺,它是春华之剑,轻盈灵动,代表着万物苏生;惊蛰较为跳脱,是细剑也是快剑,没有刃只有尖,如雷霆般迅捷而至……”
“芒种务实厚重,是大剑;白露清寒,刃凝霜纹;而寒露与霜降是一双对剑,要用好它们,殊为不易……”
栖云真人说起剑器时的神态与以往大相庭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二十四柄剑才是他的弟子,素尘只是个添头。
让望凝青有些新奇的是,这性如冰雪、鹄峙鸾停的栖云仙人其实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冷淡,他只是有些不擅言辞罢了。
与铭剑仙尊那等动不动把弟子腿打断的行事作风,栖云真人真的称得上“温柔”。
他甚至会握着望凝青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剑式,他的剑意也并不冰冷,似烟云般缥缈,内藏造化,蕴养万象众生。
望凝青有一日练剑累了,一转头便看见栖云真人神情淡漠地坐在岩石之上,手里捏着一只云雾做成的兔子,见她盯着看,便随手将兔子给了她。
那云兔捏得形神具备,栩栩如生,望凝青松开手,它便动了动耳朵,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一眨眼,望凝青便长大了。
这些年,因着自己的洞府内多出了一个能蹦会跳的孩子,栖云真人便很少再闭死关,在发现望凝青能够食宿自理后,他便放任她自由地生长。
望凝青一开始还疑心命轨发生了偏差,但后来见栖云真人无情道心如故,便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无情道虽有无情之名,但并不是说练了无情道的人就必定会变得不近人情,他们只是心中无波无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没有感情并不妨碍他们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望凝青十四岁那年,栖云真人告诉她,她可以出山了。
“时至今日,你依旧心意不改?”栖云真人问她。
“心如磐石,山海难移。”望凝青如此回复道。
望凝青背着剑匣,身穿黑白二色的云鹤道袍,若不观其面相,当真神姿高彻,有轻云蔽月之髣髴,即便面相稍恶,也让人生不起轻视的心思。
望凝青辞别了栖云真人,离开了山府,她走时,栖云真人便立于高处,目光淡淡地目送着她离去。
在栖云真人眼里,他的弟子是很美的。
无关容貌,无关风情,只因她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剑器。
“每一柄剑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以及传奇。”
那么,属于“素尘”这柄剑的故事会是怎样的呢?
栖云真人缓缓阖上了眼睛。
望凝青如今的修为境界是筑基巅峰。
十四岁的筑基巅峰放在其他内门弟子身上称得上稳打稳扎,中等偏上,但是放在被掌门亲力亲为教导了这么多年的掌教首徒身上,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特别是有十三岁成就金丹的空逸在前头做对比,还有之后即将到来的双生子素心与空涯,望凝青这个“首席”的确显得名不副实,才不配位。
没有人知道,望凝青可以跟不用灵力的栖云真人打得难分上下,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栖云,而他又是不会嘴碎多言的人。
一切都很稳妥,依照着计划进展。
望凝青下了山,她实在隐居多年,宗门内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这些后来加入宗门的弟子们也不知道掌教首徒当年力挫螭兽的“丰功伟绩”。
毕竟掌教首徒根骨有损是事实,这是有伤颜面的家丑,若不想得罪掌门,最好还是不要做揭人伤疤这般糊涂的事。
望凝青放心了,她去理世堂接了一个外门任务——东海海兽频出,伤人无数,导致沿海地段民不聊生,沧国寻求仙门弟子援助。
这是一个阶级偏高的降妖任务,需要一位金丹期或者实力较为强大的弟子坐镇,但掌教首徒有特权,望凝青便将自己的弟子令牌递过去了。
那司典长老门下的管事弟子看了看手中的令牌,神色有些诡异:“原来是素尘师祖,您出关了?”
司典长老与掌教的关系不好,连带着门下弟子之间的相处也不太融洽,望凝青只是微微颔首,无心附和。
“既然是素尘师祖,那便不需要特地过审了,另外十名入世弟子名额已经定下,由师祖带队,可否?”那管事弟子征询道。
“可。”望凝青并无异议,很快便拿到了那十名弟子的名录,三名炼气巅峰,五名筑基初期,两名筑基八层,其中一位已经濒临突破。
这位名叫“与照先”的弟子虽然还未拜入长老门下,但资质显然不错,如果没有望凝青插队,他或许就是这支队伍中的领头人了。
望凝青意识到,这是一个败坏自己风评的好机会,她虽然境界较高,但却没比其余弟子高出多少,如此横空杀出,必定有人心感不服。
东海情况危急,接到任务的弟子早已整装待发,望凝青背着剑匣走进理世堂,一眼就看见围在一起谈笑风声的少年男女,气氛十分融洽和睦。
众星捧月般站在中间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如冠玉,眉宇舒朗,一看就是一个性子谦和豁达的好人。
这人想必就是与照先了。
望凝青沉默不语的往那一站,原本正在谈笑的少年少女们瞬间噤声,望凝青的衣着装饰乃至身上背负的剑匣都并非凡物,处处昭显着地位的不同。
“我是素尘,云隐峰门下。”云隐峰便是主峰,掌教名号一出,顿时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东海之行由我领队,若有人违抗门规,我必将严惩不怠。”
“你们听明白了?”
望凝青话音刚落,站在与照先旁的一位白裙少女便忍不住轻咬下唇,目光犹疑地落在了与照先身上:“可,师兄他——”
“白灵。”与照先轻声打断了白裙少女的话,他当先一步上前,朝着望凝青拱手道,“与照先见过师姐,东海之行还请您多多指教。”
在场的所有弟子、包括与照先在内都是尚未拜入各峰名下的外门弟子,修真问道讲究一个“达者为先”,所以与照先唤素尘一声“师姐”其实并无不妥。
然而,白灵看着俊秀挺拔的师兄对一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女行礼,一时间有些闷闷不乐,却也只能接受了。
在白灵看来他们这般让步已经够委屈了,那空降而来的内门弟子却是眼皮子一撩,淡漠地扫了他们一眼。
“我丑话说在前,这一趟前往东海是去救难救灾的,你们若还像方才一样嬉笑怒闹,不把百姓的苦痛放在心上,必定会让他们心生怨怼与不满。”
这话可比方才颐指气使的命令要刺耳多了,毕竟与照先等人虽说是外门弟子,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入门晚,还未拜师而已,他们既然是同辈,理应平起平坐。
可望凝青端着一副长辈的姿态训斥他们,说的还是这么无伤大雅的小事。
他们当然知道不能在平民百姓面前露出松懈的样子,但这不是还没出山门吗?说话这么尖酸刻薄,简直鸡蛋里挑刺。
除了与照先以外,其余几名年岁不算大的弟子已经将情绪写在脸上了。
而这些,都在望凝青的预料之内。
因为被栖云真人禁了足,她的进度已经落下了许多,现在耽误之急的就是将自己的名声往死里造,在素心和空涯拜入师门前刷出恶名昭彰的成就。
对于年纪小的弟子来说,几句尖酸刻薄的话语就能引起他们的不忿,但对于与照先这样的,就必须另辟蹊跷了。
望凝青带着十名弟子前往东海,他们有人御舟、有人乘鹤、有人拿出莲华样式的法宝,放眼望去琳琅满目,相比之下,御剑的望凝青和与照先都称得上简朴。
望凝青御剑用的是芒种,这柄剑神光内敛,宽直古朴,若是她不说,没人知道这是一件天品灵宝——二十四柄节气剑皆是。
作为领队,望凝青自然是打头。
她是筑基巅峰,气力绵长,内息浑厚,御剑横飞大半个神州都绰绰有余,但那些炼气期的弟子却不行,他们跟得极为吃力,时不时要停下休息。
十余人一路行来,走走停停,一旦队伍中的弟子们有所松懈,望凝青嘴上不说什么,却是会暗暗拧起眉头。
她生得沉郁厌世,一皱眉便好似瞧不起人,路程过了一半,那些累得半死的弟子们都是满腹怨气,越发惦念与照先的好。
本来嘛,这一趟如果是师兄领队,那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一路过去便也是了,只要在任务期限之内完成,就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你说沧国百姓危在旦夕?笑话,凡人骑马乘车到达东海都要三四个月,他们仙家弟子数天便能赶到,这难道还不够吗?
一肚子的怨气牢骚无处发泄,一行人累死累活,终于在日落时分踏上了沧国的领土。
看着气喘吁吁的师弟师妹,与照先终于忍不住委婉地劝道:“师姐,天色已晚了,不妨暂且在此城休整一番,否则冒然对上海兽,恐有不利。”
望凝青也没有找事,点头踏入了城池,只是她入城的方式有些粗暴,既没有和守城的士兵打交道,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或者取出通行文书。
她只是掐了一个法诀,周围的百姓和将士们就仿佛看见他们一行人一样,通行无阻地放他们进城。
白灵只有炼气期,这一路上早已受了不小的气,见她如此,只觉得她是仰仗修为高深滥用神通,忍不住呛声道:“师姐,正派弟子应当行事磊落,光明坦荡,何必作如此鬼祟行止?我等天枢弟子令行天衍,兼济天下,哪有见不得人的道理呢?”
望凝青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守戒如此森严,必然是城中出了事,我派仙门弟子,除斩妖除魔之外不可插手人间之事,你知也不知?”
白灵涨红了脸,羞赧地嘀咕着:“但红尘有难,我等怎能置之不理?”
白灵这么说,与照先等人也很赞同,在他们看来,这一趟是赶巧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能弃之不顾呢?
望凝青皱了皱眉,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头。
是她老了,还是这些年轻弟子入错教了?
这年头修道不修“明心见性尘垢不生”,改修“兼济天下普渡众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