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转眼而过, 天还没亮,望凝青便已经站在了演武场上。
因为没有提前约好时间,寻常日课又不必如此早起, 所以望凝青便趁着人还没来自己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还记得前些时日素荧闹腾着要喝酒,说是好不容易等到三人都快十五了,总该把酒言欢, 醉上一场。
她说得两眼放光, 空逸虽没附和,但看神情也是想的。孩子的心态多半如此, 聚在一起的小团体总要去干点坏事, 不找点刺激都会觉得虚度了青春。
但小酌是意趣,过饮则伤身伤神, 望凝青不赞同, 可不赞同也别无他法, 总不能扫了两人的兴致。
所以这些天她晨起练剑的时间都延后了, 就为了收集一坛梅上雪, 要知道天枢派立于山巅,灵气浓郁, 这天泉也纯净清冽不染半点浮尘, 用来酿酒滋味甚美。
望凝青准备一坛名为“三转寒英谪仙露”的酒,除了无人踏足之地的梅上雪以外,还需要梅雨时节甘滑的无根水和竹林中的活泉。
三转寒英谪仙露在酿造的过程中需经历三转, 雪水为一转, 雨水为二转,山泉为三转,酿出来的酒水入口清冽,入喉鲜爽, 回味甘甜,但后劲极大。
后劲大好啊,醉人于无形,几杯下去,俩不听话的小孩都得躺平。
望凝青无甚表情地撇着花蕊处的细雪,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三转寒英谪仙露还是月缺研出的方子。
她还记得这酒的味道,是因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的时候,月缺披星戴月而来,一身月华流照,他说这酒就是他的道,说完又笑,到底是回不去了。
那时的晗光不懂,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却忍不住皱了眉头,心想,从天至地,从清冽纯粹到暗含甜意,这哪是“谪仙露”,这分明是“谪仙路”啊。
——更别提这酒的后劲,令人如坠梦中,飘飘然不似自己,酿酒之人竟是情愿长醉不复醒了。
望凝青想得出神,那些她早已为忘记的过去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平日里不会想起罢了。
“师姐。”有人在身后唤她,让望凝青回过了神来,她收起已经储了一半雪水的翡翠玉坛,再次转身神情便恢复了严肃古板,隐隐带着点刻薄的不耐。
尽管如此,空涯和素心也不敢对此有什么不满,毕竟他们为了不唐突失礼也起了一个大早,没想到居然还是晚了一步,让师姐等他们了。
周围没有人,望凝青就不太想演戏,欺负素心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便转眼看向空涯:“师弟先来,师父的玉简可有哪里看不明白?”
空涯也不拖沓,拿出几枚玉简便提了几个颇有深度的问题,大宗门和小宗门之间接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对等的,望凝青听了半晌,就知道空涯绝对是认真地看了。
有些道教词汇晦涩难懂,不是单凭悟性便能理解的。望凝青听罢,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询问了一遍空涯对玉简的了解,之后再挑错处进行纠正。
这种方法比单纯的讲解要更容易吸收,毕竟她的讲解是建立在对方的基础之上,查漏补缺总比重起高楼容易。如此点拨了几句,悟性极佳的空涯已是豁然开朗。
这让空涯有些诧异,他从未接受过如此细致的教育,因为清屿宗那门第,师父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恨不得藏着掖着,甚至还有故意教错的。
大宗门弟子的器量果然不同凡响,空涯想着,也渐渐放宽了心,主动提出了更多问题。
到底年纪还小,虽然城府颇深,但还是低估了敌人。
望凝青一听他提出的问题就很快意识到这是千年聊斋撞见鬼了。空涯最初的几个问题只是在试探她而已,并非当真全然不懂,只是在试她会不会倾囊相授。
空涯学得很认真,不知道那小小的师姐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
教得差不多了,望凝青合上书简,抬眼道:“那天的最后一剑,并不是属于你的吧?”
“……”空涯冷不丁被问了个正着,料想当世正道第一人的首席弟子不至于觊觎一道缥缈的剑符,便道,“是家妹的机缘,以我的境界还未能完全炼化。”
望凝青知道,但以素尘的性子,不可能不计较:“我辈剑修以心为剑,借用外物是对对手的不诚。”
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边旁听的素心猛然抬头,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空涯却已语调冷淡地道:“是,师姐。”
空涯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自己的剑道不够堂正,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如果可以,谁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师姐是掌教弟子、名门首席,自然不知晓微弱者的苦楚。这世上多的是卑劣下流之辈,并不是每一个对手都值得心怀赤诚。
但是,没有反驳的必要。据理据争只会惹恼对方,何必如此计较?
有的人看得比山还重的尊严在他人的眼中或许还不如杂草,有时候尊严这种东西廉价得什么都换不到。
一个人自身的价值与分量,必须依靠力量来衡量。
“拔剑吧。”望凝青道,“将那天的剑再给我看一遍。”
望凝青不知道空涯和素心是怎么想的,她只是想再看一遍师父的剑。
空涯也没怀疑素尘是想要偷学,毕竟那位陨落大能的境界也没到飞仙,顶了天了也就跟栖云真人旗鼓相当,而栖云真人可不是“陨落”大能,是当世大能呢。
空涯横剑而立,催动识海内的剑符,磅礴凌厉的剑气奔涌而出,四周霎时雪停风止,独留那剑气,如天之罡风,如秋来骤雨,将天地锁在一片苍凉的剑域里。
这是一套已经形成剑域的剑法,类似容华剑法中的“妄言”剑域。
望凝青双手抱胸站在一边,这回她算是看清楚了,这的确是师尊的“天罡剑”,却并不是师尊的剑。
一套完整的天品剑法,必须同时具备形、神、意、蕴、灵。
天罡剑便是一套完善的天品剑法,暗含道之真意,罡风之神形,风雪之灵蕴,是基于铭剑仙尊对大道的感悟而创造出来的剑法。
但是,眼下空涯催发出来的剑意虽然形似神似,其中的“意”却大相径庭,比之铭剑仙尊,这道剑符少了一往无前的真意,更多的是苍凉怅惘的悲意。
倒也不能说有错,只是同样是感慨大道艰险,前者是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后者是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晗光有两位师兄,就不知道这道剑符出自哪位师兄之手。
望凝青思忖,虽然剑意有些不太对头,但只是参悟的话倒是问题不大,空涯没能炼化的原因是他尚未感悟“罡风”的神形。
望凝青皱了皱眉——她只是在思考,但虚构的面相却显出三分不友善的凶恶,非她本愿:“你自去思反谷坐忘七日吧。”
此话一出,空涯素心都愣了一下,半晌都说不出话。望凝青也不解释,摆摆手让空涯退开,便径自看向了素心。
思反谷位于陡峭的崖壁之上,罡风最是狂猎,空涯只得了剑符,不知此套剑法的名字,若无机缘,怕是这辈子都难以炼化天罡剑。
被刻薄同门刁难后在艰苦之地得到机缘——这不是气运之子常有的事态吗?
再说了,不支走空涯,她如何刁难素心?眼见着演武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戏台子搭好了,总不能没戏可唱吧?
空涯凝了凝眉,终究还是依言去了思反谷,留下素心一人独自面对刻薄寡情的师姐。
柔弱无依的少女和面相颇恶的掌教首徒,起来晨练准备上早课的弟子们远远望着,只觉得那画面让人怪不忍心的。
很快,更让人不忍心的事情发生了,掌教首徒似乎指点起了新入门的小师妹的步法,可小师妹入门不久,步法生疏,在掌教首徒的进攻下躲闪得狼狈,没一会儿就跌倒在了雪地上。即便如此,掌教首徒也只是语气冷冽地让她站起,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几次三番后,小师妹似乎也倔了,闷不吭声地摔倒,爬起,摔倒,再爬起,本就苍白失色的嘴唇微微发紫,看得人十分痛心。
四周投注过来的眼神越来越压抑,望凝青却熟视无睹,她认真地思索着素心的战斗风格,不得不说这兄妹两人都很聪明也很识时务。
或许是因为命途多舛、身世悲苦,素心在实战方面的经验不容小觑,虽然没学什么高深的仙术,但她灵力浑厚,心思灵巧,走了一条较为适合自己的法修之路。
法修最大的弱点便是忌讳近身,同时施法行术都必须掐诀念咒,一旦被打断就有一定几率会反噬自身,因此快而精准地掐诀念咒是法修的必修课。
这一点,素心做得非常完美,她能在外门大比中接连胜出,依靠的就是这份聪敏智慧。她没有因为贪婪而修习杀伤力大范围广的术法,相反,她所会的都是短小精悍、具有干扰效果的控制类仙术。大部分仙术只需要一个手势或者一个口诀便能释放,斗起法来指如花绽,手影翩飞,十分漂亮。
比起那些闭门造车、只会一昧学习强大的仙术,实战时甚至当着对手的面傻乎乎的掐诀念咒的法修,素心的确要胜出多矣。
无怪乎她会在外门大比上走到最后。
望凝青觉得她走的道路很正确,没有什么需要纠正的。
选择教导素心步法,一来是素心既然准备走灵敏这一条路,那学会天枢派精妙玄奥的步法,对她来说受益匪浅。
二来,步法是“素尘”擅长的领域,以此为借口给素心施压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望凝青一边思考一边和素心切磋,脚下步子一错,脚尖突然从一个神乎其神地角度扫进了素心的步子之间,一绊一带,素心便狼狈地跌在了雪地上。
这是一记十分完美的绊摔,虽然简单,对敌时却常有奇效。
只是这一回,素心摔得有些重了,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望凝青毫不犹豫地浇了桶油:“已经是筑基修士了,怎还这般羸弱?”
素心低垂着头颅没有说话,一旁围观已久的弟子已经忍不住出声劝阻道:“素尘,素心师妹才刚入内门,对宗门的步法并不熟练,你别太苛责了。”
望凝青抬眼看了出声的弟子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愣是表露出几分讽意:“你见我用宗门的步法了?”
说话的弟子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素尘还真没有用什么高深的步法,来来回回只用了一个简单的绊摔,却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但是新入门的师妹体弱多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她天生命薄,修仙也无法为她改命。
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一柔弱女子命苦如此,怎能不怜惜?
那弟子还想再劝,素心却已经从雪地上爬了起来,垂着头朝着他鞠了一躬,便再次转身面向了素尘。
……不愿放弃啊。
男弟子叹了一口气,也没了阻止的立场,只能站在一边看着,暗暗揪心。
好在素心进步极快,她天资聪颖,又擅长取长补短,速度比不过便在肢体的柔韧度上入手,犯过一次的错误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
望凝青静静地看着,忽而间觉得素尘会因为嫉妒而左了心性也并非不能理解。
都说勤能补拙,但自己苦心磨炼积攒下来的优势有朝一日被人轻而易举地超越,对一个相信“天道酬勤”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更别提她苦求多年都没能得到师父的一个回眸,空涯和素心却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以及关注。
“就到这。”望凝青收剑还鞘,面无表情地往回走,没有回头看一眼不住气喘的素心。
“师妹,没事吧?”在旁观望已久的弟子们见她走远,连忙快步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素心,“快,休息一下,素尘也真是的……”
素心喘得有些说不上话,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地朝着周围好心的弟子们笑了笑。
弱不胜衣、娇花照水般娴静美丽的少女,此时展颜一笑,眉眼似有倔意,令人怜惜的同时,又不由得为她的坚韧生出钦服之意。
众星捧月的素心面对着众人的好意,再一次低下了头颅。因为没有坏心,所以不能反抗,一直,都是如此。
隔着影影憧憧的光影,她最后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歆羡。
找到了切实可行的方法之后,望凝青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一回到山府,她便入了坐忘无我之境,准备将接下来的三年内冲击金丹期。
栖云真人曾说三年后的恶潮由首席带队,但天枢派也有明文规定,只有金丹期以上的弟子才能参与恶潮之战,金丹以下还属于需要保护的范围。
望凝青不知道栖云真人有没有在意这条门规,但以素尘的心性,是必然不能打破规矩的。更何况,三年后的恶潮,尘世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位半妖之身的魔尊向正道第一仙门提出了休战,却在谈判之时被栖云真人击落,被仙器封印了传承魔尊之位的魔心。
之后,魔尊不愿伤害人类,只能狼狈逃窜,误入了由素尘等年青一代弟子镇守的金棘城,幻化为一只幼猫,被素心所救,并带回了天枢。
后来,素心和魔尊叛出天枢派时,负责围剿两人的便是素尘。空涯则因妹妹叛出宗门之故被锁进了理法堂,由司法长老的大弟子负责监视。
素尘本就不喜素心,因着这事更是恨毒了她,觉得她玷污了师尊的清名,一心只想将魔尊和素心斩于剑下,以此洗刷掌教一脉的耻辱。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魄的魔尊也不是小小的金丹修士可以欺压的,素尘最终被打成了重伤,素心也被魔尊带走,不知所踪,死生不知。
一同前去剿灭的同门弟子顾虑着同门之情有意放素心一马,素尘大闹了一场,最终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落得了一个“冷酷无情,残害同门”的评价。
“三年,金棘城。”
金棘城位于神州北部,是位于仙魔两界边境上的一座城市,恶潮之战没有前线后方之分,仙门弟子稀少,所有人都身居要职。
一些仙门顾不到的地方,甚至需要凡人用血肉、用生命去填补。
不过望凝青知道这一次的恶潮并不凶险,因为在爆发之前,魔尊已经将局面压制到了可控的范围之内。
望凝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琢叶印,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身为掌教首徒,她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栖云真人为何要封印魔尊的魔心,并毫不犹豫地驳回了休战的提议呢?